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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生感動

梁簡文帝《折楊柳》的頷、頸二聯(也就是八句詩裡的三四、五六兩組對仗句)是律詩主體的典型句式:「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城高短簫發,林空畫角悲。」雖然聲調平仄不如後來的唐人講究得更精密,不過用字之詞類精審,常借變化觸發人情。

頷聯「葉密鳥飛風」、「輕花落四事」兩兩成因果,由於葉密,是以鳥飛不暢快;由於風輕,花落的速度就慢下來了——頷聯這兩句寫景的駢儷之句給讀者帶來了節奏性的美感,當然也就因之而帶來了認知上的慣性(或稱惰性),使讀者在面對頸聯的時候,先是體會到音聲韻律的相似,同時也會感受到字意邏輯的相同。

首先,頷聯是這樣的:由一個名詞之下點綴一個形容詞,再鍛接另一個名詞、動詞和副詞。在頸聯那裡,字意邏輯稍有改動,一個名詞下點綴一個形容詞(與頷聯相同)然而接下來卻成了一個形容詞加一個名詞再加一個動詞。當讀者先讀完頷聯,不期而然地將「葉密」視為「鳥飛礙」之因、把「花落遲」視為「風輕」之果的時候,也就毫無防範地把接下來的四組語詞也作兩兩因果讀。這是心理的慣性,詩人利用這個慣性,卻帶來變化。

明明無因果關係之事,在閱讀的瞬間注入了因果關係,會帶來錯愕、意外,有些許的不解,也有些許的驚奇。有趣的是:當「城高」和「短簫發」之間有了因果關係,當「林空」和「畫角悲」之間有了因果關係,就耐人尋味起來:讀者既不能用理性證其是,復不能就經驗覺其非,然而之前瞬間從頷聯遺留下來的因果關係在此瞬間仍舊稍稍影響著讀者,於是讀者帶點兒被動的、也許不情願的、掙扎著,接受了。

為什麼嚴滄浪說「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因為那是詩在閱讀瞬間帶來的說服—— 一般我們美稱之為感動。讀詩的感動,常懷著一點疑惑;或者說:讀詩的感動,常在一點疑惑之中。

例1 

青山禪院一題

在比較密切地接觸香港之前,我從來沒有想像過中國古代歷史的某些重大事件會和這裡有關。比方說:文天祥、陸秀夫扶保南宋二末帝(益王、衛王)逃脫蒙古人的追殺,曾經一度流竄到今天的九龍城附近,是以九龍灣西面的一方巨岩上還刻了「宋王台」三字——據聞,此台即是陸秀夫背著衛王(亦即登基後的帝昺)投海之處。

數年前的秋冬之間,我每週往來香港嶺南大學授課,間有暇,曾兩度到學校附近的青山禪院游衍。當其時,廟宇正在重修;從已經接近完工的兩處院落看來,雕飾慇勤, 像是不大甘心置身於屯門一隅。說是屯門地僻,據說有兩位知名的中國老古人曾經到過,杯渡和尚其一,韓文公其二。

杯渡和尚事見《高僧傳·卷十》,列品「神異」,傳中說他「初見在冀州,不修細行,神力卓越,世莫測其由來」。此僧獨特之處在於隨身攜一大杯,能以之渡水,大約也就借此為名。由於傳說中也提及他的下落,是在「屯門」出海,返回西域天竺,遂推測他可能是從印度大陸東來的番僧。

至於「屯門」是不是就在香港,未必無疑;古時屯兵南疆、戍衛海隅之地,何處不可叫「屯門」?但是在古籍上,此僧道別中原時有所謂「貧道將向交(阯)、廣之間不復來也」的話,香港當地耆老指認如此,旁處也就爭不得了。

至於韓愈,在《贈別元十八協律詩》中留下了一聯的痕跡:「屯門雖雲高,亦映波浪沒」,好事者遂拿韓愈被貶至潮州的路徑作文章,說他是從廣州走海路經香港赴任的。這樣一來,便有機會道經屯門,非但上岸觀光,還留下了「高山第一」的摩崖大字,石刻就在青山禪院裡。此石此字,既無人能證其不出於韓文公,也就不煩人實證其必出於韓文公了。

我對青山禪院情有獨鍾,一個原因是他進門處的牌坊內外都有題額、對聯,有的凝積歐體結密的肌理,有的洋溢米體飄逸的神韻,以二王樹立的風姿典範言之,可以說是字字皆精,十分難得。

牌坊正面的對聯寫的是:

樓觀參差,清夜開鍾通下界

湖山如此,何時返錫到中原

作者赫然是民初袁世凱的大帳房、交通系魁首梁士詒。此公乃進士出身,還入選為庶吉士,科舉學問算是到了頭;一生鑽營多力,堪稱清末漢官裡少數有治事能力的。入民國之後,梁某當過袁世凱的總統府秘書長,也在奉系軍閥的簇擁之下當過一陣子國務總理。

可惜他政治判斷力太差,而名利之心又太熱。袁氏帝制崩毀、張勳復辟失敗,他都因參與機要而受牽連,不得不逃亡。後來投奉系而奉系被直系打垮,北伐成功而遭國民政府追捕,一生四度遭通緝,不可謂不罕見。前引的對聯,就是洪憲鬧劇草草收場之後,梁士詒倉皇出奔香港,在當地留下的「怨望之詞」。

我在這牌坊底下徘徊了好一陣,拍了許多相片,回到家裡放大觀賞,臨摹了好幾十通,甚至還為這些殘斷的歷史碎片寫了一首七律:

詩成玩笑史成灰,不記青山埋渡杯。

摩石應疑韓吏部,疊樓常壓宋王台。

斯人指點吟題剝,我佛惺忪睡眼開。

大夢誰先覺今古,菩提無說有情來。

不過,後來就覺得可笑了。因為鍾情所在,不過是幾行字,而歷史或人生中相互倚附的、真偽錯雜的記憶與感動,並不牢靠。

例2 

詩的發生

我的朋友老錢和我閒聊,問我為什麼寫古詩,我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就可以避免寫新詩了。」這話有點兒損,所以我沒這麼答,我說的是:「因為古詩有一個唱酬的傳統。」

看來這話也是答非所問。然而在我淺薄的詩觀裡,這是古詩和新詩的重大差別。新詩不是沒有酬答之作,可是打從語體詩、白話詩廣泛通行以來,就有一個發表的傳統——總的說來,它是經由槧刻纂輯,透過詩刊、報章或書籍形式供較多的人欣賞、感受的美學客體。然而對我來說,在一個極端受限於文言語感載體的閱讀門檻裡,古典詩就是寫給「那個知道的人」:那個唱酬的對象。這並不是說不能或不該發表,而是借由唱酬的形式,讓創作活動發生且完成於兩個創作者之間,一場親密的對話。

就在和老錢的答問之後,過了一夜,我在微博上讀到一位寫詩的網友——我們姑且稱他為「老磚」——所寫的一首五律。那是一系列題為《春興》之作的第六首,通篇寫景質直,抒情閒淡,簡筆白描,煉字細膩,有幾分韋、柳的神采:

未登高峻處,難見好精神。

暮色紅入海,春山青徹身。

峰頭佩斜日,樹影倚歸人。

料得嶺北驛,明朝楊柳新。

此前老磚還寫了五首,也都發到微博上來。除了我,大概還有成千上萬的人看過。可偏偏就這一首,晾在屏幕上惹人——很難說一個準確的究竟,就覺得這是一首在召喚我去應和的作品。老磚寫詩時也許沒這個意思,算我自作多情罷。一瞥那詩,念一遍「難見好精神」五字,回頭上廚房洗洗米;再晃到屏幕前,再念一遍「春山青徹身」五字,回頭把鐵鍋坐上,明火白粥,準備開飯。不行,再踅回屏幕前張望一眼,念一遍「明朝楊柳新」五字。

成,就把老磚這詩當成是為我寫的罷!我在鍋邊滾出第一圈白沫的時候點上水,攪了攪,讓鍋底黏結的米粒鬆動鬆動,想著我並沒有話跟老磚說,但是詩既然來了,便非說不可;說什麼呢?「春興」是他的原題,我這兒春寒料峭,晨興蕭索,更無登高以望歸暮的雅致,那就照實說,說說我在煮白粥吧:「縮手昏寒餓,強吟精氣神。孤炊聽甑律,空腹覺煙身——」

在腦子裡寫了一半兒,我繼續煮粥,又發現連配粥的搾菜都沒有了。這是偶爾會發生的事——只要是前一晚和老錢或者無論什麼人在外夜飲,除了一身醉氣,不會顧著帶回來什麼餚饌,此時無論煮麵煮粥,反正將就著一頓狼吞虎嚥而已。這就是底下的句子了:「箸畫參寥字,湯浮蕩漾人。吞聲下潘水,一滌酒腸新。」「潘水」者,淘米之水也。

拋開格律、聲調等形式上的講究不論,對於我來說,詩總是從相互的詢問、聆聽和應答展開。有以詩扣者,即以詩鳴之;有以詩問者,即以詩答之。反過來說:扣之不鳴,答非所問,又何嘗不是詩?相酬者有時難免各說各話,也和人生相彷彿。所以,把老磚和我的兩首詩翻成白話,也是很明白曉暢的:「春天來了,有遠客才回,明天又要走。」

「我煮粥解酒,只夠一個人喝的。」

縮手昏寒餓,強吟精氣神。

孤炊聽甑律,空腹覺煙身。

箸畫參寥字,湯浮蕩漾人。

吞聲下潘水,一滌酒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