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文章自在 > 作對子 >

作對子

作對子很有趣,其趣何在?在於天地間萬事萬物皆可以透顯出「造化賦形,肢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的結構。上下相須,左右輝映,那些駢四儷六之文,對仗精嚴工整,予人一種莊重、華麗、穩定的美感。只不過前此百多年來一向被視為封建時代腐儒遺老彫蟲小技,甚至是欠缺深刻思想和真實情感的文字遊戲,實則這種文章,蘊藏著非常厚實的思辨邏輯,可惜今天會寫的人已經不多了。學子若是能從作幾副對子學起,也許不難重拾些許典雅的趣味。

作對子,未必只講究華藻麗詞,刻形鏤法,一味追逐風雅。也有人用看似高雅的文體,描寫低俗的事物,故為詠歎,實寓譏嘲。先說一折故事,讓對聯的趣味撒撒野。

晚清時有個知名的貝勒爺,叫載澂。此人恣睢無理,恃勢橫行,又性喜漁色,只要是姿容不惡的女子一旦入目,便非要到手不可。到了手,調弄幾時,輒隨手棄之,所謂「百計篡得,不飫欲不止」(按:飫,音同「欲」,滿足也)。

某日,載澂前呼後擁地出門閒逛,忽然瞥見一女子策馬出安定門,卻不知馬背上的女子正是當時尚未出人頭地的女鑣師鄧劍娥。當日劍娥正保著一車鑣上寧遠,路程不算太長,但是輜重龐大,算算也有十幾頭騾馬,單趟得走上幾日,是以遲遲其行,也就不貪趕路程了。

載澂看劍娥在馬上顛簸動搖,腰肢款擺,甚有風致,便驅散了扈從,獨自一人跟隨在這鑣隊的旁邊,時而前、時而後,或在左、或在右,與鑣隊並馬走了好幾里路,載澂忍不住了,拉韁靠近一個稍稍落後的年輕鑣師,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的?」

這鑣師聞言答道:「走點兒貨。」

貝勒爺遂涎著臉笑問:「前頭那雌兒,是貨不是?」

鑣師強忍住一腔怒火,道:「那是敝東家。」

貝勒爺一聽這話就笑了,道:「喝!東家?東家可了不得,嚇煞人了!」說著,忽然夾馬而前,不過一呼吸間便越過鑣隊,直奔那劍娥的背後,後面的眾鑣師驚呼不及,眼見這強徒往斜裡一傾身,一隻臂膀便向劍娥腰間探去,那劍娥也不回頭,幾乎就要吃他一抓,只在載澂之手快要擄著她的當兒,一條纖弱的身影忽地向上一拔,躍起丈許之高,再落下時,已然避過了載澂的一擄,還端端的落回了馬背之上。

載澂自是一愣,可這小姑娘的身手卻撩撥起他的興趣來,打鞍橋上抽出鞭子,再催馬上前,手起一鞭,朝劍娥的背脊上招呼過去。劍娥仍不回頭,背後卻彷彿長了一對眼睛似的,鞭梢才剛要搆上她的後頸根,人又騰空縱出去,還向前翻了個旋子,趁身形反轉、頭臉朝後的剎那之間,覷準鞭勢,一把抓了,猛可收束,竟然將載澂扯下馬來,她自己同時一撒手,翻身時恰恰坐回了馬背上。

當時情景,看見的可不只是鑣局裡的人丁,還有路上的百姓,眾人見惡少落馬,跌了個鼻青臉腫,連腰都直不起來,成了個大蝦米,無不鼓噪大噱。

後來端方(午橋)聞知此事,戲作一長聯嘲之——句意有些泛黃,道學家請擔待。

上聯是:

鞭非不長,莫可及之,噬臍猶悔登途,載不動、許多愁緒,是非只為強翹首

下聯是:

腰實在細,豈堪握也,低眉卻憎孟浪,澂難清、一抹萍蹤,煩惱皆因不扭頭

(按:途、徒同音,澂是澄的古字)

上聯是用旁人看笑話的觀點,直指載澂登徒子行徑之可鄙,其中「翹首」二字所指的「首」,指的是不是頭腦的頭,至於是什麼頭?不好明說。下聯則是用載澂的觀點去揣摩那不願回頭的少女的心思,竟然還有點兒深情款款的意趣。兩聯中也巧嵌「載」、「澂」二字,這已經可以說是端方一向在文字遊戲上的慣技了。

端午橋作這種對聯諷謔人,已經是文字遊戲的極致。再把話回頭說:對仗,為什麼會在中國文學裡形成一種美學典範呢?

對聯是觀賞性很強的藝術,所以有時只要求字面相對,即同類詞相對,特別要求在聲調上平仄相反,在詞性上動靜相當;虛字對虛字,實字對實字。有些同類詞可供選擇的範圍較小,如數字、人名、地名、書名、人體部位名、動物名、植物名等等。這就提醒了我們:在修辭這樁工程裡,「相對」這個概念所講究的,不只是字義本身,還有字義的歸類範疇。

律詩對仗,尤為七律精華所在,必須審慎下筆。律詩中間對仗的兩聯,慣例講究一虛一實、一情一景、一大一小、一遠一近、一比一興……質言之,兩個句子要有參差對比,內容變化才會靈活,不虞呆滯。

從前說相聲的有個《對對聯》的段子,說:「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雷殷殷、霧濛濛,開市大吉對萬事亨通。」這些都是一般俗用有趣的對子。不過若要說到律詩用對,就還有更精細雅致的講究。

律詩重視結構,環環相接,如《文心雕龍》所謂:「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起聯佈局,或從一角揭發,或從全局籠罩,要之在於預留地步給後文發揮。中間兩聯也各有作用——頷聯(也就是第三、四句)既承接開頭,更復引起下文。頸聯(也就是五、六句,又稱腹聯)最須盪開,有時甚至要讓人感覺是另起一新作,但是又不能斷然離題,必須和前兩聯維持著一種藕斷絲連的關係。到了尾聯(也就是七、八句,又稱結聯、末聯)收束一切,呼應前文。這裡說的對仗,看來難在聲調與詞性的錙銖必較,其實難在「相對」這個概念的無窮變衍。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有這樣一段話:

黃星巖隨園偶成云:「山如屏立當窗見,路似蛇旋隔竹看。」厲樊榭詠崇先寺云: 「花明正要微陰襯,路轉多從隔竹看。」二人不謀而合。然黃不如厲者,以「如」字與「似」字犯重。竹垞為放翁摘出百餘句,後人常以為戒。

——《隨園詩話》卷五,二二

這段話說明在詩中對仗要避免同義詞相對,用「似」對「如」,雖字形字音不同,但字義相同,亦不可取。這似乎有點苛求,連大詩人也難免的事,我輩怎能不犯?但是從作詩的角度來看,詩人有義務避免合掌,就要從避免同義詞相對做起。

王力在《詩詞格律》說過:「語法結構相同的句子(即同句型的句子)相為對仗,這是正格。但是我們同時應該注意到:詩詞的對仗還有另一種情況,就是只要求字面相對,而不要求句型相同。」這對於對聯的對仗也是相當重要的。就詩論律,唐律宜學子美、退之、義山,尤其李義山,其時律法已然大備,誠非初盛唐可比。不過,春聯的對子是另一回事。

據說,門上掛春聯起自五代末期蜀主孟昶的「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此事聚訟千年,未有定論。不過,從辭意上看,這上下兩聯,跟成熟的律詩所講究的對仗略有不合之處。子美、義山而後,律法更見精嚴細膩,許多在六朝時代堪稱秀異的對仗句已經流露出一種「踵事增華」的堆砌情味。具體言之:經由老杜的示範,盛唐以後,絕大部分可以為宗法對象的詩人所作的對仗句,是不可能出現「合掌」之病的。所謂「合掌」,就是說一聯的上下句所表現的意思累疊重出,並無二致。「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的毛病就是「合掌」,兩句一個意思,反而顯得詞費!

比方說,市面上常見之聯中,有此一對:「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這是舊時商店通用的春聯,平仄合律,對仗工整,而且與爆竹聲中「恭喜發財」的氣氛相協調,很受歡迎。但深一步研究就會發現,「通四海」、「達三江」是一個意思——這就是「合掌」。七言聯語一共十四字,其中六字只能當三個字用,豈不可惜?

對聯是文章中最精練的文體,決不允許浪費筆墨。為了以較少的文字提供較多的資訊,必須避免上下兩聯說同一意思。只不過,喜慶況味,多多益善,合掌又何妨?在新春聯中用「震乾坤」對「驚世界」、「報佳音」對「傳吉語」、「發祥光」對「騰瑞氣」,就是為了強調說不完、數不清、用不了、享不盡的喜慶或強盛氣氛,「合掌」自他「合掌」,受那麼多文氣的束縛幹嘛?

例 

好春好語對門來——給無論識與不識的人祝福,乃一年大計,許為春聯的風度

張貼在門口的春聯,表現了主人的期許、祝願,或許還包括了為人處事的風範。觸目都是吉祥語,也往往帶給過路者一瞥而笑納的溫暖。春聯之於我,是年度大事。

大約從十四五年前起,每歲一入陽曆十二月,我就要開始準備買紙、擬句、書字,在舊歷年前,將為數大約三四百副的春聯寫好,捲成小紙卷子,日夕隨身攜帶幾卷,隨手贈送。

一般說來,除了「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和「爆竹一聲除舊歲,桃符萬戶接新年」之外,我幾乎不用陳句,大都另鑄新詞,為的是讓這短短的兩個七字句能夠體貼張掛者的處境和情懷。比方說,今年我為開館子的朋友寫的是「珍饌連筵邀客賞,春風萬里送廚香」;為開酒莊的朋友寫的是「新醅聊解劉伶醉,陳釀常隨李白詩」;為一個將要長時間離開台灣的朋友寫的是「聖代即今多雨露,好春如此滿江山」。

「聖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是盛唐詩人高適的名句,原本不作對仗,也不適用於春節應景。到了清代,著名的大學士宰相劉墉為任何人書寫聯語,都用「聖代即今多雨露」作上聯,這當然是出於稱頌天子的用心,卻也足見這句話還是人人都能接受的祝福,直白了說,就是:「今年風調雨順、萬事如意吧!」我也發覺這句話很好應用,對於前述去島不歸的朋友可以用得上,對於宅在家裡讀古書的朋友一樣適用:「聖代即今多雨露,清懷如此止詩書。」給想要遷入高樓層新居的朋友則是:「聖代即今多雨露,高瞻何處不風流給。」滿懷政治牢騷的朋友也未必不能用:「聖代即今多雨露,孤心到處任煙雲。」

「春城無處不飛花」為中唐時代的詩人韓翃的名句,原本也不是春聯用語,可是為之打造一個能夠表現個性的上聯,總比「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茂達三江」之類傖俗語來得有風趣。有位慈心滿溢、佛緣深長的朋友,就拿走了一副「福報有緣常證果,春城無處不飛花」。放棄高科技專職,回家鄉務農的朋友取去的是這一副「好雨得時能潤土,春城無處不飛花」。碰上了不斷擴充事業體,還在春節期間過生日的長輩,則「海屋添籌多樹業,春城無處不飛花」也是恰切的祝福。

一九七一年我剛進高中,歲末時分,父親遞給我一張紙條,上寫兩行:「水流任急境常靜,花落雖頻意自閒」,中間橫書四字:「車馬無喧」。接著他說:「這是曾國藩的句子,你給寫了貼上罷。」一直到他從公務崗位上退休,我們那棟樓年年是這副春聯。

直到我自立門戶,年年會依據當時心境,調理文辭。有一年出版《認得幾個字》,當時的春聯就是「流金歲月迎春暖,琢玉功夫逐字明」,還有一年冬天細讀《易經》,很自然地寫下了這樣一副春聯:「酒祝青春恢大有,花開錦繡伴家人。」 「大有」、「家人」原本不能作對,然而由於都是易卦的卦名,對起來也就順理成章。

這幾年,我對當局之無能實在憤懣太深,幾乎不假思索而寫:「獨有文章留北斗, 愧無諫表對東風。」上聯不無自誇之意,下聯用語,則不只是令「東風」與「北斗」作對仗,「東風」實際典出於「馬耳東風」。至於馬耳是誰的耳朵?就不言可喻了。

新年總不能免俗,該有新希望,我每年不改其志,眾多希望裡一定有這麼一項:但願國人張掛春聯時都能把上聯、下聯分清楚,不要掛錯;而這卑微的希望從來沒有達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