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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節歷落

由於《高陽詩拾零》的題材是表述舊體詩人的心情懷抱,文字用語比較凝斂,原本說大白話要費上兩三個句子的,往往縮節成一個句子,甚至只用一個成語。這是掌握篇章特性之後、落筆之先就決定了的。從這個選擇來看,不妨從字句內部的音節控制說起。

中文書寫有一個特性,就是常以四字語為一意義單位。四字連綴,既可以說它是語詞,也可以說它是語句。有人以為這是受駢四儷六的影響而成,這未免倒因為果。毋寧以為早在周朝,教育蒙童認字的篇什就已經大量採用四字句了。如:《漢書·藝文志》說《史籀篇》是周時史官教學童的書,清代學者段玉裁推測:「其書必四言成文,教學童誦之。《倉頡》、《爰歷》、《博學》實仿其體。」所謂《倉頡篇》,世傳丞相李斯作,《爰歷篇》,世傳中車府令趙高作,《博學篇》,世傳太史令胡毋敬作。「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

漢初,閭裡書師合《倉頡》、《爰歷》、《博學》三篇,斷六十字以為一章,凡五十五章,統稱《倉頡篇》。《倉頡篇》流行直到東漢。有漢一代,司馬相如引進了民間歌謠的「七言」,成就了《凡將篇》。他改創四言之體,更易其制,用了「七言」,估計是為了孩子們學習的時候背誦一句多得三字,相對於之前《史籀篇》、《倉頡篇》的四言,這樣信息量飽滿得多,更有學習的效率。

在瞭解了這個背景之後,我們還是要回頭說四言。

四字語日常用熟,有的就被命名為成語,估計也和中古時期的教育材料有關。現在我們還看得到的《千字文》、《百家姓》都是四個字一個段落,這與逐漸在唐代普遍起來的另一種文字兼歷史教材《蒙求》也有很大的關係。

現存唐代李瀚所寫的的《蒙求》即是四言,五百九十六句,二千三百八十四字,共收典故五百九十二則,內容極其廣泛,上包天文、下賅地理,從神話到歷史,從占卜到醫學,就是一部古代庶民和士人基本教育的內容。比方說:「孔明臥龍」、「呂望非熊」看似說的只是諸葛亮、姜太公這兩位古人的別號,但是學習者背誦之餘,必然還有塾師、親長為之說解,或多或少地把跟人物有關的背景融入僅僅四個字的成語之中;換言之,這四個必須背誦的字,正是一個個鮮活人物的記憶提示。

至於「李陵初詩」、「田橫感歌」,或者「劇孟一敵」、「周處三害」,甚至還勾勒出人物故事的重點,至於「賈誼忌鵬」、「莊周畏犧」則捕捉了人物的情感或思想特質。這種成語並非庶民生活中自然流傳而形成,而是透過教育、記誦、書寫而廣泛成為士大夫階級的集體語料。

古人(連李白、杜甫都不例外)將二千三百八十四個字爛熟於胸,琳琅上口,既咀嚼以見菁華,則咳唾而生珠玉,言談就有了豐富的表現。也由於學習首經背誦,便須講究音樂的美感。而美感之中的第一個特徵,恰為音節歷落。

這,就得先說一個道理。漢語單音成字,雖孤立而見義,卻因為同音字太多、不易辨別,而往往添補一字成詞;是故國曰國家,家曰家庭,軍曰軍隊,民曰人民。兩個字成一個詞,四個字也就常常包含了兩個詞。

留心四字成語的人不難發現:在一個四字詞組裡,第二個字和第四個字的音讀有一種平仄相反的趨勢,第二個字讀平聲,第四個字便常是仄聲;反之亦然。熟讀《千字文》的人回想一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金生麗水,玉出昆岡」(「出」字入聲)都是很明顯的例子。以現代語大致按察,除了已經消失的入聲字姑且不論之外,大體以一二聲為平、三四聲為仄,每見四字成語,稍稍體會揣摩,很容易就看出了「平仄相違」這個堪稱屬於「美學」範疇的修辭習慣。

在成語中顯現的平仄更迭相諧的講求,也可以推拓於造句。一篇文章,最好能在句子和句子的收煞之處,展現高低格別、參差錯落的趣味。即使不必讓每一句的句尾都平仄相反,至少不要一連出現四五個都是平聲或仄聲的字。這一點,對於學習寫作文的孩子,似乎有些困難——誰會在小學、中學時代就那麼熟悉古人隨口應心而不拗折的語音習慣呢?

我卻要說:今天國語分別四聲,倒是給了方便。學習者當然也不必在平仄相違這個寬泛的大原則上錙銖計較,只消調節不同聲調的語詞,稍事留心抑揚變化,偶爾還可以濟之以「的」、「了」、「麼」、「啊」、「著」等輕聲字作為語氣的調節,一段文章就有了動人的旋律。

以下例文《川味牛肉與毛毛面》就是在行文時隨時考慮音讀之抑揚頓挫的一個例子。由於文中有不只一處提及烹調之法,食材佐料,幾兩幾錢,不免重複,敘述次序就得細部調整,使勿過多同聲重疊。還有兩段提及九種牛肉與四種抄手,若按原本名目直書,會顯得冗贅拖沓,不如加上「有之」、「或曰」以為調節,都是為了使文章能夠通過朗讀的考驗。

另一篇例文選的是《於右老的詩法和人格》,此篇文字即刻意遵循著前述心法,使句末之字盡量能夠平仄相違,至於內容,多及於右老不太為今人所知的詩篇,更可以見出他審音用字的細膩——雖然細膩,卻一些兒無礙於豪邁雄渾。

例1 

川味牛肉與毛毛面

一定是我閱歷不多讀書少的緣故,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幾十年答不上來:傳統中國飲食裡到底有沒有牛肉麵?

元代的飲膳太醫忽思慧所撰的《飲膳正要》裡記錄了許多回族麵食,也傳下了「豬肉不可與牛肉同食」的寶訓,但是沒有牛肉麵。徐珂《清稗類鈔·飲食類》裡有「上海先得樓」羊肉面,知名於時,一條小小數十字的記錄居然特別指出「羊有山羊、湖羊之別」,而湖羊就是綿羊——卻也仍然不提牛肉麵。

大名鼎鼎的《隨園食單》,關於烹牛的記載只有兩條,一條說牛肉、一條說牛舌, 其簡陋自有緣故,而我對袁枚的抱怨和理解可不是這幾句就能說完的——那就姑且擱下,先說我的朋友舒國治。舒國治流浪天涯幾十年,忽然也同聲一疑,以為牛肉麵大約是近代的發明——川味牛肉麵尤其是。他還有一套想當然耳的源流考,把川味加上抗戰時的空軍基地加上眷村文化,得出來一個聰明的結論:川味牛肉麵者,古之所未曾有,川中亦未嘗見,而乃是隨國府遷台之人的一大發明。

「川味牛肉麵」這個詞彙的問題不在川味如何、牛肉如何,而在於加入了面這個食材。川味烹調的牛肉不少,小碗紅湯牛肉有之、大傘牛肉有之、五香熏牛肉有之、小蒸籠牛肉有之,或曰燈影牛肉、或曰掛掛牛肉、或曰馬癩子干牛肉、或曰紅燈籠軟酥牛肉、或曰白燈籠麻辣牛肉——然而通通沒有製麵的記載。

四川自然不是沒有麵食,而且其麵食還風味獨步。君不見龍抄手、紅油水餃、過橋抄手、溫江程抄手、乃至於擔擔面,花樣不一而足。我一直記得二三十年前在國際學舍門前被兩個應該是來自美國的學生攔住,用流利的國語問我:「有一家很有名的紅油抄手,聽說就在斜對面,可是我們怎麼找都找不著。」「那是很斜、很斜、很斜的對面——」我說,指了指東門連雲街方向。心想:紅油抄手已經堪稱國際品牌了!

然而川中畢竟有面有牛,老手段確實還在。據我所知,獨有一味不太尋常,可以說說,叫做「牛肉毛面」。

這味麵食的材料尋常:手工水面兩斤,黃牛臀肉一斤,鹽二錢,白醬油二兩半,紅醬油二兩,老薑三錢,料酒二錢,辣椒油四兩,麩醋一兩,花椒粉二錢,蔥花一兩(有好用味精的,不要喳呼)。稱之為「毛面」,是因為牛肉的模樣。新鮮黃牛臀肉加上拍破的老薑,用料酒醃漬十分鐘,等血水追出之後,一整塊投沸水鍋裡汆熟去腥,再轉入滷水鍋,旺火改中火煮到八分熟,撈起來,滴乾水分。

待牛肉冷透之後鋪在砧板上用刀背搥成細茸,復以淨鍋置於微火之上,將肉茸投入,用鏟、杓擂之。這個擂,在滿洲人大約就稱之為「扒」或者「靠」,講究的是慢火。這樣一邊擂、一邊炒,到肉中吸飽的水分亦漸漸干去、起毛,再下鹽,炒到肉毛成金黃色,便可以起鍋晾冷。

其次,取小碗五個,碗中各傾紅醬油二錢、白醬油三錢、麩醋一錢、花椒粉少許、辣椒油四錢,面用一半(一斤),投入沸水鍋中攪散,待斷生透熟而浮起時,以面簍分盛在五個調料碗中,此時才將肉茸、蔥花撒上,再攪拌一陣,就可以吃了。這是上半場——下半場則重複「取小碗五個」以下文字。

不過,一向妾身不明的「川味牛肉」故事,尚不止此。四川和牛肉的關係久遠,我最欣賞的一則說的是蘇東坡的爺爺蘇序。

蘇序就是「積穀防饑」一語淵源之人。他原本不識字,卻有一種洞明世事的智慧。耕稼所獲有餘,只把所需食用的碾了白米,剩下的谷子都原封存了起來。積四千石,到饑荒之年,即開倉放賑,拯救饑民。可見「積穀防饑」四字的深義,並不在於「積」字,因為米容易受潮,本不可積;若欲防饑,便得以谷子的型態存放,這個成語教訓所講究的,是貯存技術。

直到晚年,蘇序才有能力學寫詩,居然還寫了幾千首。照他的兒蘇洵記述:「凡數十年得數千篇,上自朝廷郡邑之事,下至鄉閭子孫畋漁治生之意,皆見於詩。觀其詩雖不工,然有以知其表裡洞達,豁然偉人也。」由於為人平易,不拘形跡,常攜酒行遊,醉歡談笑。有一次,他的二兒子蘇渙應考得雋,派人送喜報來——也有一說送來的還包括官帽、官袍、手笏、一張太師椅和一個茶壺,這就荒誕得幾乎不可信了——總之,好消息傳來的時候,蘇序喝得酩酊大醉,手上還拿著一大塊牛肉。他向酒友們朗誦喜報之後,順手塞進包袱裡,這喜報,就包著那一大塊沒吃完的牛肉。由此可見古人吃牛肉不甚臠割,切一個「歌詞大意」而已。正因為是抓在指掌之間撕咬,當年才會把那被惡水圍困、受饑連月的杜少陵噎壞了。如此想來,炒成肉鬆狀的「毛毛牛肉」,歷史應該不至太過悠久。

川味牛肉,一向很少方塊文章。像前文提到的小碗紅湯,一次料理十斤,先切成兩斤來重的大塊汆燙去沫,仍然還是要開條切片的。大傘牛肉則講究橫筋切,卒成兩寸長、一寸寬的片。五香熏牛肉的切片更窄而薄。置於小蒸籠牛肉可想而知,一小條五公分不到,拿四色牌作基準即可。燈影牛肉也特別,是要先把牛後腿肉切成大薄片,抹上炒熟磨細的川鹽,捲成圓筒……但是這毛毛面,算是形號出眾,喜歡嘗試新花樣的饕客可以一試。

前文曾謂袁枚《隨園食單》幾乎不及於牛肉。袁枚直言:南方人家中不常有牛、羊、鹿,「然製法不可不知」,故列之於「雜牲單」。於牛肉,尤其簡略。他是這樣寫的:

買牛肉法,先下各鋪定錢,湊取腿筋夾肉處,不肥不精,然後帶回家中,剔去皮膜,用三分酒、二分水清煨極爛,再加秋油收湯。此太牢獨味孤行者也,不可加別物搭配。

買牛肉這事也值得一書,可見非比尋常。以隨園飲饌之精,在牛肉烹飪上卻簡略如此,值得仔細玩味。顯而易見,那句「此太牢獨味孤行者也,不可加別物搭配」是個關鍵;「獨味孤行」似乎不是純粹出於口味的講究,而是一種飲食文化裡對於「太牢」所象徵的禮法的尊重。

在比較寬泛的解釋裡,牛、羊、豬三牲都可以稱為太牢,但是在《大戴禮記·曾子天圓》裡卻說:「諸侯之祭,牛,曰太牢。」起碼,豬是比較受輕賤的,沒有「獨味孤行」的義理和氣魄。我猜想隨園之所以推崇牛肉,應該還是取大戴禮的解釋,把牛的地位抬高了,這不僅僅是吃和烹調的問題,還是人講究品味和教養的一套價值。

試想:單以酒水煨燉,其清可知,至於口味,我猜隨園還是希望我們想像一下孤行於天地之間,獨與造物精神往來的味道。那絕對不是在口腹之間。

例2 

於右老的詩法和人格

三原於右任先生一代宗翁,詩書領袖,時人譽為草聖,稱道他開展了一千多年以來中國書法的新美學,這話一點都不誇張。試想:二王以降,多少書家浮沉於時,矩矱森嚴者有之,好奇變怪者有之,不論是師法魏碑唐楷而得之於工麗者,或者是取徑狂草拙石而出之以險峭者,絕少有一二豪傑於風格自樹之外,還能獲得廣泛的讚賞和追摹。於右老則確乎是這樣難得的人物。

我所就讀的小學已經成立五十多年了,到今天為止,還在某些重要的檔上保留了於右老當年手書的校名,只不過而今的師長們多不措意,還有人嫌那筆字大小跌宕,疏密錯落,不近顏柳。國際馳名的鼎泰豐飯館倒是還保留了於右老題額的真跡——「鼎泰豐油行」五字,每字掌心大小,墨澤煥發如新,神采昂揚,看上去連「油行」二字都別有他意,不像賣油的。

於右老的詩不大有人談,畢竟他當了三十多年的「監察院長」,詩名為書名所掩,亦不免為官銜所蔽。到舊體詩乏人問津的時代,更不容易獲得應有的重視,這是很可惜的。實則於右老的詩除了慣常被行家稱許的「夭矯蒼莽」、「雄健磅礡」之外,還十分的親切。用宋代詩僧惠洪《冷齋夜話·詩用方言》裡的話比擬:「句法欲老健有英氣,當間用方俗言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穎脫不可干之韻。老杜《八仙詩》序李白曰:『天子呼來不上船』,『船』,方俗言也,所謂『襟紉』是也。」襟紉,指衣紐,古時用以連結衣服交襟的小繩帶,也就是今人所言之「關鍵」也。

關鍵還不只是方俗言的使用,而是如何讓整篇的詩句借由一二看似滑流、通俗的語符、詞藻甚至結構,發出親切的呼喚,調和其他字句之中難免的濃稠意象或冷澀典實。在這一方面,於右老箱底有一套本事——我姑且稱之為「疊詞法」;也就是運用句中重複的字或詞,來營造一種民間謠曲的趣味,以疏散飽滿的意義張力。如《月夜宿潼關見孤雁飛鳴而過》裡的名句:「河聲夜靜響猶殘,孤客孤鴻上下看。」(按:看, 音同「刊」)還有《柏樹山紀游》裡的:「柏樹山頭柏蓋蒼,山前池館已荒涼。」同詩腹聯:「大戶陵夷中戶起,上田租佃下田荒。」又如《乙未士林禊集》的腹聯:「日日翻新新未已,江山苦戰戰何妨?」不但善用重字,且巧妙地將「乙未」年倒裝成「未已」,其妙趣如此。

《黃海雜詩》一絕起句也用了「疊詞法」:「出塞翻揮入塞戈,南征轉唱北征歌。」另一絕起句更如家人語:「客子爭看黃海黃,黃流浩渺極天長。」《黃海雜詩》中尚有一聯堪稱此「疊詞法」之典範:「滄海橫流賦不清,為誰風雨為誰晴。」又如《西伯利亞雜詩》七律之一的後兩聯:「牧馬迎風呼戰馬,羔羊覓跡喚羚羊。人情物理無中外,惆悵他鄉憶故鄉。」其流宕明爽,非鑄句雕詞之輩能為。

除了以疊詞見平易之外,於右老還擅長運用熟俗的詞彙入詩,一洗前朝遺老們那種苦澀幽峭、嘔心瀝血的「宗宋」之氣。試看《西伯利亞雜詩寄王陸一》之:「水繞烏城聞汽笛,山圍赤塔見桑麻。麵包價貴酪漿賤,牛飲歸來買野花。」多麼天真自然?至於「春莫遊樂天,共飲滬西道。醉後推小車,各矜手臂好。轉瞬三十年,時光催人老。翠柏參天立,精神自浩浩」(按:春莫,即「暮」)更能於嘻笑家常中翻轉舊體詩「拒人於千仞之上」的雅不可耐之風。

於右老畢生致力於推行標準草書,唸唸以國民書寫為鵠的,看來也和他敦篤慷慨的詩風相輝映,這是一種「民國」的氣度,知識人不危論於高閣之上,不腐思於斗室之中,所以這詩人的句子會令所有的讀者蕩氣迴腸:「不為湯武非人子,付與河山是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