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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散珠串回

憶事懷人,純情直抒,唯賴至誠,原本沒有什麼技巧好說。不過,《高陽詩拾零》一文,亦有懷想高陽之外的用意。換言之,這一篇文字就是從高陽斯人輻射而出,牽絲攀籐,旁及於原本看似無關的他人。這是散文的趣味——有如漫無目的的散步,信步踏行,縱目遊觀,這裡一筆、那裡一筆,乍看好像是散落的珠玉,到末了再勾回一筆,將散珠串回。

此文先立張本,由簡述高陽和我論詩開篇,隨即提到林英喆。在初稿中,我並沒有寫出他的名字,當時總覺得一念耿耿,是這篇稿子的缺失,卻又說不上來為什麼如此在意。直到日後補了全文的最後一段,也才恍然大悟:原來多年不聯絡的英喆正是此文之中所提及之周棄子的一個投影。

英喆是一位與我往來不多,但是神交已久的友輩。多年前他在民生報任職,邀我撰寫專欄,日後《認得幾個字》、《送給孩子的字》等書得以出版,都是因為他的激發和鼓勵。英喆對於掌故舊學情有獨鍾,在我輩編輯、出版者裡面,是很罕見的;而我能夠談談高陽散軼的詩作,還真多虧這樣有心的人。在全文的第三段,寫英喆傳稿子來,以一句「感熱紙便嚶其鳴矣地伸展開來」,描述傳真機的細節,刻意強調感熱紙,不免是借喻英喆的用心;「嚶其鳴矣」語出《詩經·小雅·伐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也是為了襯托這一份友誼。

文章的標題是《高陽詩拾零》,多少還有介紹周棄子先生的意思。周旋於二位前輩,以詩以事,文氣自然凝重。然而,周棄子比高陽長十歲,高陽敬之尊,畏之嚴,結情同朋友,相事若師徒,這與一般同輩之人往來交際又頗不同,很難在有限的篇幅中刻畫清楚,倒是英喆提供的詩,提供了對應的兩個古代人物,讓高陽和周棄子的關係得以對位而凸顯——那是三百年前的杜於皇和孫枝蔚。

杜於皇對一時熱中進取的老友孫枝蔚說了幾句冷嘲熱諷的話,算是保全了孫氏的名節。而高陽在詩前小序引杜於皇的句子,更不會不知道杜、孫二人那知名的諫友故事。杜、孫二人不避責讓,以名節全交,誠屬佳話。高陽藉著詩,將不便訴於他人的私密牢騷向知己發一發,也是詩人常情。

情感之抒發,非但不在字句之鋪陳,反而必須側重文字的節制。此篇看似典雅莊重,關節處都是硬梆梆的文史知識,也由於題材使然,遣詞造句會比較凝練,把情感收斂起來,直到最後的懊惱,一語噴出,簡筆勾抹,將散珠串回。

例 

高陽詩拾零

平生師友多不作舊體詩,偶有作的,多沒趕上求問唱酬,這可能是幸運的事。因為懷抱際遇、情感準備或者是文字和知識的鍛煉一旦不能相應,即使難得有機會一同論詩、賦詩,也可能不歡而散。

小說家高陽(西元一九二二至一九九二年)在很多方面是我的老師,但是與他論詩的機會不多,原因是有一回他改了我一首七絕的句子,我不大服氣,當場頂了他兩句, 他說:「你聽不得逆耳之言,我們以後就不說詩了。」多年後想來,我這是自絕學道之路,只能說是活該。

高陽捐館數年之後,我忽然接到了一位編輯老友林英喆的電話,說他手頭有一張墨跡,應該是高陽親筆,要我過過眼。不多時,傳真機上的感熱紙便嚶其鳴矣地伸展開來,紙上的黑色字跡果然出自高陽之手。是一首七律,沒有題目,倒是有幾句解說本事的小序,是這樣寫的:

藥公論人,以杜於皇「漸喜白頭經世故,錯將青眼料他人」句相儆,棖觸百端,賦此寄意。癸亥谷雨高陽拜稿。

原詩如此:

偶發忮心輒自禍,欠通鴃舌任人驕。

白頭世故書中諳,青眼平生酒半消。

名本未求安所用,字誠堪煮不無聊。

殘年一願與公約,共我盤桓丁卯橋。

「藥公」是指周棄子先生(西元一九一二至一九八四年)。杜於皇(西元一六一一至一六八七年)則是明、清之交的一位詩人,比周棄子整整早生三百年。此公名浚,原名詔先,字於皇,號茶村。湖北黃岡人。詩法杜甫,尤長五律,風格渾厚。

康熙時孫豹人(枝蔚)應博學宏儒的徵召,看似要在大清王朝治下任官就職,報效心力了。同為明末遺民、也是孫豹人知交的杜於皇聞訊寫了封信,對老友相當不假詞色:

弟今所效於豹人者,質實淺近,一言而已。一言謂何?曰:毋作兩截人。不作兩截人有道,曰「忍癢」;忍癢有道,曰「思痛」。至於思痛,則當年匪石之心,赫然在目,雖欲負此心而有所不能矣。且夫年在少壯,則其作兩截人也,後截猶長;年在遲暮而作兩截人,後截余幾哉?

這封責備朋友「心癢難熬」的信,只有一處稍稍須要解釋的典語,就是「匪石之心」四字。語出《詩經·國風·邶風·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以今語解之,大約如此:「我的心不是一塊石頭,不能任人隨便轉移。我的心不是一張蓆子,不能任人打開又捲起。」說的,當然是士大夫的堅貞不移。孫豹人得到這封老朋友的書信,果然力辭中書舍人之職,拂袖而歸,保全了一半清白。

「白頭青眼」一聯有飽經世事、卻不減天真的感慨——既沾帶些自負的薄趣,也點染些自嘲的輕哀;至於高陽「棖觸百端」些什麼,恐怕永遠是個謎,據我隔霧觀山的推測,可能還是同老去孤棲的境遇有關。「癸亥」是一九八三年,高陽花甲才過,暮春三月,必有「近寒食雨草淒淒」的寥落之感,以此措意,吟呈周棄子作知音之賞。

「忮心」是嫉妒之心,「鴂舌」應是指一個伶牙俐齒、能言善道的人。頭聯並看,不難解意:基於不期而然爆發的妒心,惹了口角糾紛,卻難以唇舌辯解。對照下文的第五、六句,這場爭辯可能與身為作家的地位或名聲有關。至於所指涉的對象是誰,也就不必在那麼多年以後復為耙梳、作無謂之窺了。

有趣的是頷聯。高陽小說中的帝王將相、名公巨卿,無不老經世故,曲盡機鋒,然而現實裡的他,卻總是「人生過處唯存悔」、「有錢難買早知道」。平生慣以青眼接物待人,發覺吃上了虧之後居然還不忍驟信。正由於平日自信太過,與高陽熟稔的人士大約都想不起來:他何嘗有過坦承看人走眼、自悔孟浪的時候?據我記憶所及,一次都沒有。

但是,面對另一位詩人——尤其是高陽以師禮相待的周棄子;他只能一無所隱、一無所藏了。這首詩的樞紐就在這裡。說得直白了,就是高陽將一時難忍而發動妒心、招致口角、所惹的禍事(極可能是一場不可收拾的情感破裂),歸咎於自己的天真,而這份天真只能報予另外一位詩人體會。關鍵在於最後一句的「丁卯橋」。

丁卯橋,在江蘇省丹徒縣南。晉元帝子司馬裒鎮廣陵,運糧出京口,為水涸,奏請立石壩,以丁卯日竣工。後人築橋,遂以是為名。高陽會用這個地名,純粹是因為陸游,放翁有《小築》詩有句:「雖非隱士子午谷,寧媿詩人丁卯橋。」說的是他住在橋邊的好朋友許用晦,高陽則是以陸、許二氏之交來比況周棄子和他的關係。殘年無伴,只剩下比自己還年長的老友,其情何堪?

斯人不再,可以相為切磋者何?我忽然想起了早就失去聯絡的林英喆,想起了早就報廢的傳真機——而今世上,大概不會再有什麼人傳給我一首詩,讓我「過過眼」了吧?我的丁卯橋,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