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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語感

文言文似非生活之必需,亦非創作之切要。不論寫些什麼,若借助於文言精省的修辭,萬一不得其門而入,畫虎不成反類犬,說不定還會招惹譏嘲訕謗。

但是從另一方面說,白話文章作到某些關節之處,赫然精省修辭,有奇突警策之美;就像一個人,忽然剪了一頭短髮,就當下的視覺效果來說,顯得煥發抖擻,矯健昂藏,平添精神。

文言文與白話文不是兩種語文,是一種語文裡不同語意密度的組織方式。顧名思義,白話文依傍於語體,寫出來的東西之中,有些語符佔據了空間,卻不見得表達了意思;或者說:不是所有的語符都擔負等量相當的表意任務。

讓我們假想:表意的語言構造有如一個光譜,意象稠密的一端就是詩,意象平淺的一端就是日常言語。以日常語言表達的某一個情境,相當程度提供了語意的凝練,使之不似日常語,就會產生讓人激動的力量。譬如說:與心愛之人依依不捨地分別之後、夜行遇雨,將攜燈籠,獨自步行歸去,到了光譜另一端,其表現是這樣的:「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這裡面有些東西增加了,像是「紅樓」的地點細節、「珠箔」的雨花狀態,還有詩句本身必須恪守的聲調格律;卻也有大筆簡省的東西,像是相望的人究竟是誰?兩者的關係究竟如何?似乎隱藏在更廣袤幽暗的地方。

相對論之,文言文心摹手追,仿經道史;脫胎於詩書之詞,鍛魂於典籍之語。大多數不能湊泊欣賞的人,是苦於文章中難以貫通意思的語符太多,也就是說,在語意密度過高的詞彙之間,沒有聯通架構的管道,如人行路,當面錯失,那是由於我們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文言文教養(或文言文訓練)或恐不像許多人所鄙夷的那樣,只是該被拋棄、被遺忘、甚至被消滅的腐朽。往深處看,文言文也可能還是一個透過高密度的語意載體,蘊藏著書寫者不常暴露或不多自覺的心事情懷呢——說得激進些,不寫文言文,你就錯失了一種開發自己情感的能力,多麼可惜!

例 

一種壯懷能蘊藉,無端絮語織慈悲

除了寫現代詩的一群小眾之外,我這一輩的人聽到「詩」這個字,大約都會流露出古今一律、軒輊不分的畏色,連忙搖頭,意思彷彿是說:這個咱來不了!在一般人連白話文都說不明白、寫不曉鬯的環境裡,現代詩帶著點不欲隨俗的孤僻,而古典詩則帶著更多不能還俗的腐朽。

我常想說服一些語感敏銳的朋友同我一起寫寫古典詩,總不能如願。拒絕習詩、寫詩的人總覺得把弄文字過於做作——有大白話可以直說,何不直說了明白暢快?這不是今之不作詩的人獨有的見解,連古代極同情詩人的人也有這樣的態度。

令狐綯向唐宣宗薦舉李遠出任杭州父母官,宣宗說:「我聽說他寫過『長日唯消一局棋』的詩句,這樣的人可以擔任郡守嗎?」令狐綯說:「詩人的話,不能落實了看。」李遠後來還是在宣宗首肯之下上任了,但是令狐綯的話必須仔細分辨——難道詩人都是柏拉圖所謂「編織美麗謊言」是以該逐出理想國的騙子嗎?詩人之言不可落實,那麼「修辭立其誠」的話是教訓誰的呢?

有人呈送了一部詩集給張南軒過目——南軒即張栻,與朱熹、呂祖謙並世為南宋大儒,號為湖湘一脈宗師;他給了「此詩人之詩也,可惜不禁咀嚼」的評語,接著還發表了一番閎論:「詩者,紀一時之實,只要據眼前實說。古詩皆是道當時實事。今人做詩,多愛裝造言語,只要鬥好,卻不思:一語不實便是欺;這上面欺,將何往不欺?」

難道詩非得直書胸臆聞見不可嗎?若是不能文如其人,即是欺心嗎?

身為一代詩人的皮日休縱論起比他早了快兩百年的宰相宋璟,說過這樣的話:「我一向尊敬宋璟之為宰相,總懷疑他是鐵石心腸,不懂得婉轉柔媚之語。等讀過他的《梅花賦》,才發覺他的心思也有清便富麗之處,一如南朝的徐陵、庾信。」這個觀察告訴我們:詩,除了「坐實」來看,還說不定恰恰是作者性格、脾性、情感的對立面,或者也可以這樣解釋:當我們肯面對自己性格裡闃暗的角落,便會發現詩也在那裡。

宋代名將韓琦有「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的豪名傳世,但是卻寫出了這樣的一闋《點絳唇》:

病起懨懨,畫堂花謝添憔悴。亂紅飄砌,滴盡胭脂淚。

惆悵前春,誰向花前醉?愁無際。武陵回睇,人遠波空翠。

司馬光作《阮郎歸》小詞,也有這樣讓人「驚艷」的句子:

漁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閒。

綺窗紗幌映朱顏,相逢醉夢間。

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棹還。

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尋此路難。

讓我們掩住作者的名字,先讀這麼一首《小重山》詞:

昨夜寒蛩不住鳴。

驚回千里夢,已三更。

起來獨自繞階行。

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

舊山松竹老,阻歸程。

欲將心事付瑤琴。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作者赫然是岳飛。繆鉞的《靈溪詞說》裡有論岳飛詞絕句一首,是這麼寫的:

將軍佳作世爭傳,三十功名路八千。

一種壯懷能蘊藉,諸君細讀《小重山》。

我常常想:古典詩之式微,不特是現代化社會裡的語文教育之窳陋不足以支應,更根柢的原因恐怕是我們實在不甘心、不習慣、甚至不敢於面對自己還有另一面幽微曲折的角落。然而,容或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設想:一旦最不能浮現在生命表象裡的邃密之地得以墾之掘之蒔之藝之,即無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