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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式操作

寫文章有沒有公式?補習班的老師一定說有,那是他生財的工具。多年前我還在服兵役的時候,認識了一位補習班國文名師,會用類似簡易的數學式子,轉換成作文的組織架構和書寫程序。聽他解作文,如拼七巧板,不但說來熱鬧動人,好像只要掌握了幾個扭轉行文的關鍵語、連接詞,再填入預鑄宿構的半成品(名人軼事、偉人格言、前人嘉句),無論什麼題目,都能夠堂堂皇皇堆出一篇文字來,要成語有成語,要詩詞有詩詞,要感慨有感慨,要體悟有體悟;真是一呼而百應。

我還記得他告訴我:根據他的觀察,有幾句話,無論什麼題目都對付得了,一旦巧施於行文之間,必然能讓批改老師眼睛為之一亮(可惜我只記得三句)。其中一句是: 「君子以果行育德」(語出《易經》);另一句是「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語出《詩經》);還有一句是「士君子立志不難」(語出韓愈)。

這三句話還都不須要引注出處——那樣就太做作了。然則如何運用呢?就是在換段之首,硬打硬接,破空而下,之後再加上一句白話,聊為補充,表示作者無意獺祭賣弄,而是有真實體會的。比方說:「君子以果行育德;無論什麼理想,都得付諸實踐……」「周道如砥,其直如矢;道理是很明顯的……」「士君子立志不難,但是能堅持走下去卻不容易……」我這朋友對於文學創作沒什麼興趣,無論任何名家名作,在他眼底都是可以拼裝拆解的積木,而堆積木,不過是將現成的材料翻來覆去、顛倒搬弄而已。我只能祈禱他教導的許多孩子的卷子不要落在同一位批改老師手上。

誠然,公式化的鍛煉出不了文學家,可是在考作文這種萬人如海、一試而決的競賽中卻頗有突出之處。補習班名師之橫行江湖,良有以也。你說他匠氣,我還覺得這樣的匠心,倒未必不可以發揚光大。試想:如果不只是調度有限的嘉言名語,投機討巧,而是將這公式移作思考遊戲,鍛煉出一種不斷聯想、記憶、對照、質疑、求解的思考習慣,何嘗不能在更廣泛的生活場域上打造出行文的能力呢?

讓我先介紹三個看來無關的名詞:「慣用語」、「生命經驗」、「掌故傳聞」,這是我所謂思考遊戲公式等號左邊的三個元素。

「慣用語」是一個概念性的說法,包括了我們常用的成語、俗語、俏皮話等等套語。人們使用這一類的語彙經常不假思索,例如我們說某人招了個「東床快婿」,恐怕未必認為口中的「東」、「床」、「快」三字有何意義,也未必知道此語說的是王羲之;可是四字連用,對那位女婿想來是恭維賞識的。

「生命經驗」毋須解釋,大約就是真實生活中的瑣瑣屑屑、時刻能夠從記憶中提取, 以為友朋說三道四、招引啼笑的小段子。就從前揭之文提到的「東床快婿」發想,我總記得生平擁有的第一本不帶注音符號的讀物是《成語故事》,書上解說「東床快婿」的故事來歷,把王羲之畫成個大肚漢,大白天在窗邊坦腹大睡的模樣很滑稽,看來不像個儀容俊秀的女婿,更不像個書法家。

至於「掌故傳聞」,有時自書本來,有時浸潤於常識,雖未必能脫口便盡道諸事出處是某卷某篇,能說個大意也就可以了。從這個面向上談「東床快婿」,我那本兒時讀物《成語故事》就不夠用、甚至不見得正確了。「東床快婿」、「坦腹東床」背後還有更多的細節。

《世說新語·雅量》裡有這麼個故事:太尉郗鑒聽說丞相王導家的子弟都很俊雅, 便派遣門生到府求女婿。王導對郗太尉的門生說:「你去東廂房,隨意挑看。」王家子弟一聽說郗太傅家來選婿,都肅容待客,各顯風姿。只有王羲之一個人「在東床上坦腹食,如不聞」。那門生回去如實稟告,郗鑒道:「正此好!(就是這個人合適!)」

「坦腹」的時候,王羲之原來不是在呼呼大睡,而是吃著東西。若依《太平御覽》,說得更仔細,連王羲之吃的東西是「胡餅」都記載了。想來確實不怎麼雅相,然其風姿瀟灑,率真過人,恐怕也是郗鑒快手選取的原因罷?《世說新語·容止》上說:「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雲,矯如驚龍。」所形容的,應該就是這種風度。

以上數段,稍加整理,就是一篇小文章。

等號左邊的三種元素有時可以一套一套地想像。當你在等公車、搭地鐵、或是窮極無聊想要罵那個跟你約會卻遲到的傢伙的時候,就可以作這樣的練習——首先,想一句成語、一句詩、一段歌詞、一個新聞標題……其次,想想這話語運用在自己身上的一個事件;接著,再想想在你所讀過的各種文本之中(包括新聞、歷史、小說、戲劇、電影、漫畫、網絡流言……都行)有沒有在相當程度上也吻合那句話以及那個經驗的情節。一旦找到了——我就要和你一起說:Bingo!雖然你一個字都沒寫出來,但是這整個思考的過程,已經是寫文章了。

慣用語+生命經驗+掌故傳聞=成文

例1 

除非己莫為

我們常用的俗語、諺語有時來自古書古史,如果沒有查考的習慣,往往錯失了來歷;也就錯過了故事,如此,俗語、諺語裡的教訓也會輕微地「移位」。

猶記我還在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因為排隊等候校車而和同學發生糾紛,幹了一架,我的級任導師要我「立刻把家長請到學校來」。我想盡各種借口拖延——今天爸爸出差,明天媽媽生病,諸如此類。終於有一天晚上,天外飛來一場簡直不可能的災難。

當時正逢「副總統」陳誠過世,一連好些天舉行各界的公祭禮,市民們日夜可以自行到殯儀館上香。由於靈堂近在咫尺,步行可及,父母親在某日晚飯之後決定:「去給陳辭公鞠個躬吧。」不料就有這麼巧的事:我所就讀的那所小學全體教職員也在當晚前往致祭。我們一家三口才來到漫天遍地紮著白花的靈堂門外,導師就出現在眼前,她看著我身邊那一雙既未出差、也未生病的父母,對我說了一句:「你騙我!」那一刻,耳邊忽然響起了《三民主義歌》,演奏之時,人人必須就地站好,不得妄語妄動,於是我還能偷得片刻的平靜——真希望那歌能永遠演奏下去。

歌總會結束的,老師緊接著對我扔了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之後轉過臉去,把我和人打架的事向父母說明了。那一夜,我的記憶凝固在儀式的肅穆、悼亡的莊嚴以及謊言終於被拆穿的尷尬之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語就像銘印(imprinting)一般,等同於注定要被揭發的惡行。

可是,故事並非如此。

在東晉時期,北方的前秦立國期間,苻堅殺死了堂兄——暴君苻生,自立為帝。五年之後,也就是大約西元三六二年,有鳳凰齊集於宮殿的東闕,這是祥瑞之兆。依照慣例,此時要舉行大赦,百官都得以晉位一級。

在一開始商量大赦和加級事宜之際,是極機密的。苻堅和他親信的弟弟苻融以及重臣王猛密議於甘露堂,屏去左右。由苻堅親自撰寫赦文,苻融、王猛供進紙墨。就在此刻,有一隻體型碩大的蒼蠅從外面飛進來,鳴聲甚為嘲哳,在筆端繞來繞去,驅之才去,片刻復來。

不久之後,長安街巷市裡人便相互走告著說:「今天要大赦天下了!」地方官不敢隱瞞,連忙把謠言上奏入宮。苻堅嚇了一大跳,同苻融、王猛說:「禁中沒有一隻閒耳朵,大赦之事是怎麼洩漏的呢?」這當然要徹查。

消息傳回來,各地謠諑的根源很相似,都說有一個小人兒,穿了身黑衣裳,在市集之地大呼:「要大赦天下了!百官都晉位一級了!」說時,人也就不見了。苻堅歎口氣,道:「就是之前那只蒼蠅吧?聲狀非常,看了就討人厭。俗話說:『欲人勿知,莫若勿為。』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秘密本來只是秘密,無關其為好事或壞事,可是在我的記憶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總帶著威脅和恫嚇的況味,和「為善不欲人知」竟然形成了倫理意義上的悖論。

至於苻堅兄弟的故事,原本在正史裡有,在《廣古今五行記》這樣的野史裡也有, 到《太平廣記》可以說已經定了形。然而故事不是一成不變的,清代金埴的《不下帶編·卷三》裡,一隻大蒼蠅變成了兩隻;一個黑衣小人,變成了兩個黑衣小人,諢稱狗仔。多出來的這一個,怎麼看都像是「隨行攝影記者」。

例2 

嵯峨野,自己的愛宕念佛寺

在記憶和有著回憶作用的夢中,那是一條筆直的路,彷彿沒有任何分岔,一徑通往成千上萬個象徵著人生終結的石佛道場。我一想起嵯峨野,自然就吟成了「萬般無奈收遺忘,一介多情轉寂寥」的詩句。

實際上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那條路蜿蜒多歧,途中可以休憩賞玩的著名景點甚多——有一家名叫「曼陀羅」的咖啡店,冷熱飲品絕佳,甚至因之才覺得梵文「曼陀羅」(mandara)中譯為「悅意花」之言不虛。那一次步行到愛宕念佛寺,一路之上與旅伴們談天說地,體會日本古都風味的豐富多姿,回味無窮。那是一次充滿喧笑、愉悅的散步。那麼,我的記憶和夢為什麼會出錯?

會是因為《古都》嗎?

川端康成在這個深邃美麗的故事裡攝入了他自己的投影——佐田太吉郎,一個布匹批發商、庸才畫家,在六十五歲那年避居嵯峨野的尼姑庵,參考了歐洲最當令的抽像藝術家的畫作,設計出來的和服腰帶圖樣居然被一個腰帶織工一語道破;年輕而眼光犀利的織工大友秀男是這樣說的:「雖然獨特有趣,但是缺乏心靈的溫暖調和,不知怎地,有種頹廢的病態。」

嵯峨野竹林深處的尼姑庵似乎非常適合川端康成自己或者他筆下的角色隱居自憐。據說,最早是空海(弘法)大師(西元七七四至八三五年)在此地建立如來寺,遍祀古來亂葬之崗上不可勝數的孤魂野鬼,此後這裡才有叢集的碑林、以及數以萬計的石佛像。轉入愛宕念佛寺之際,觸目所及的石佛林林總總,每尊面目皆不相同,設若細心觀察,總覺得石雕師傅所刻畫的,既不純是佛、亦不純是人。彷彿「孤魂野鬼」有了另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身份——在人與佛之間變幻擺盪。無怪乎我會一直想起川端所創造出來的佐田太吉郎。

在推動《古都》的主要情節裡,千重子和苗子這一對自幼分離而生活環境天差地別的孿生姊妹,分享著同樣孤絕淒美的悲情。千重子的養父佐田太吉郎似乎更慘些。他藝術上的平庸與欠缺愛的熱情和能力似乎是互為因果的。無論是純粹傳統日本的幽篁古寺或者是最時髦的保羅·克利「創造性自白」(creative confession),都沒有辦法啟迪一個平庸甚至堪稱拙劣的心靈。更深刻而犀利一點地說:擺盪在東西方美學幻影之間的藝術工作者——國際知名的小說家或布匹批發商——都只是無可依歸的孤魂野鬼而已。

在一趟又一趟的京都之旅過後,我總是反覆想起嵯峨野。那一條通往萬千石佛雕的路徑果然是極具隱喻性的。我猜想:每一個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創造力、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愛的熱情的人,都應該親自來走一趟這條路,盡量放緩腳步,感受到路途的無盡無涯,在抵達之後,也許一直徘徊到傍晚,仔細觀賞著每一尊石像。倘若耐心無限,我相信來訪者總會在石像之中找到自己的面孔,並因此而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孤單或寂寞。

我足夠幸運。那一趟行旅之中,由於一歲多的孩子隨手把外套披覆在某一座石像的頭頂上,孩子的媽在回程將盡之際才赫然發覺,我只好再折返一趟。多年後追憶起來, 諸多關於念佛寺的風情已經記得不清楚,只沒忘了遠遠看見一件童衣蒙住佛臉,在風中拂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