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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字不妄

劉勰的《文心雕龍》不容易讀,但是有些句子所帶來的啟發,使人終身受用。在這本書的《章句》篇裡,有這麼一段話: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

僅僅是這麼一段,就是漂亮的行文示範,帶給讀者一種層層漸進、又徐徐遞出的美感。

這篇例文是根據「字不妄」的結論展開。講究準確地用字,與不去計較俗寫、正寫這兩件事看起來有些矛盾;我們總有機會自問一聲:究竟書寫求其當、修辭立其誠的計較,該到什麼程度呢?僅此一問,也不會有標準答案,似乎只能歸諸「文章千古事」的下一句——「得失寸心知」。

於是,以下的例文有一個假設:無論題旨如何展開、篇章如何組構、意思如何發揮,歸根結柢,還是用字的審慎。

我在年幼時讀過胡適之的《差不多先生傳》,多年下來記憶猶新,而今常聞人說:寫字看得懂就好,又不是中文系學者,計較那麼多幹嘛?彷彿中文系學者關起門來跟自家人講究文字是樁見不得人、也不應拿出來見人的事。說這話的人可能會在別的場合、別的情境、別的事務方面有所感懷,說不定還會羨慕其他國家、其他文化、其他社會的人在生活上、在工作上、在技術上用心推求,處事精巧。偏偏對於本國文字、語言,以及非透過語文工具而遂行不可的思想卻極其不願下半點功夫,懶得問路,或許就走不出一步。

在我的臉書裡,愈來愈常見這樣的信件:「請教您一個問題,『焠煉』與『淬煉』何者為正確的用法?我查了『教育部』的字典,看到的是『淬煉』,但我印象中應該是火字旁。」

緊接著的另一則留言,是這樣的標題:《一攤水還是一灘水》,「你好,大春先生,又來請教您了。剛剛在寫噗浪(Plurk)時用到這個單位,不明瞭哪個正確。直覺上我會用一『攤』水,查了一下手邊的國語活用辭典二五年出的第三版,第二個解釋這樣寫著:『量詞,多用於表示液體或濕潤物的聚合體,例如:一攤爛泥。』不放心, 又查了網絡上的『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有關灘的解釋,第三個這樣寫著:『量詞。計算擴散成片的糊狀物或液體的單位。如:兩灘血、一灘爛泥。』我被雷到了。」

提問的人如果手邊有足夠詳瞻的「大字典」,不難發現:「淬」的正確性無法取代;它就是鍛造金屬材料之時,將稍紅的鍛件浸水降溫,以增強硬度的一個程序。職是之故,「淬」還能引申出提煉中藥的「醋淬」之法,以及「浸染」、「冒犯」等義。回頭說來:在「冷卻鍛件」這個意義上,「焠」和「淬」沒有差別;唯「焠」字另有「點燃」、「燒灼」的意思,則與「淬」就無關了。

至於「灘」字,除了表達「水淺多沙石而流急之地」、「水濱平坦之地」而外,的確也有用於平面之上、形容液體的量詞,「一灘水」、「一灘血」,都是正確的用法。唯「攤」之用於此,也只能說是無關正誤、隨俗通假,畢竟從原始字義上說,「攤」字雖有平鋪、展佈的意思,卻很難用以形容一片薄水。「攤蛋皮」之「攤」、「攤苦差」之「攤」以及「攤債務」之「攤」,都是此字作為原初動詞的意思,對照了「灘」來看,與血與水的關係,恐怕還是要讓給三點水的「灘」字來攤派。

這麼幾個對中有錯、錯中有法的字算什麼學問呢?

看似不必計較的文字之所以會讓人計較,正是我們喊了多少年的中華文化之所以還能夠苟延殘喘、不絕如縷的重要原因。某一世代之人(還未必是多數),受了一種敬惜文辭、不苟聲義的教育(還未必如何高深),就會認為章句、訓詁必有達解而不移,這是一切教化的基礎。譏嘲這樣窮極無聊、追根詰柢之人的也所在多有,以為凡事何必這麼認真?館子的點菜單上不也把「炸蝦飯」寫成「乍下反」,廚子能識得出、做得成、端得上桌,不就結了?

然而像是患了強迫症一般講究文字形、音、義之正確與否的人不無道理——沒有這樣的人,就不容易傳遞基於文字而產生或召喚的信念。真正令人困惑的,反倒應該是我們所依賴的字典。

編字典總是苦功,絕非易事,每一部新編的字典都必須既能本乎前人的正解,增添與時俱進的註釋,還要滿足特定的、無奇不有的求知角度。坊間字典汗牛充棟,即使所本者有限,卻仍言人人殊,有的以簡明為招徠,有的以厚重為特色,有的以檢索方便為訴求,有的以搜羅廣泛為能事……也有的甚至還會強調套色印刷、插畫圖解等等。然而,字典所反映的,恐怕不是一個社會所能積聚的文字學專業素養,而是社會大眾對於文字的好奇深度。

我們當然無法建議每個人隨身備一套《漢語大字典》,但是,從觸控螢幕手機和平板電腦的普及與便利著眼,我們隨時找到極為精深、專門的文字學答案似乎不怎麼困難,問題在於我們還會不會問那麼些看來不切實際的問題?不問這些,我們不會進化到問出更精湛的問題,字典就會愈編愈薄。

行路不難,只是辛苦;問路實難,它決定了旅程長遠的價值。

例 

差不多先生傳

胡適

你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誰?提起此人,人人皆曉,處處聞名,他姓差,名不多, 是各省各縣各村人氏。你一定見過他,一定聽過別人談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掛在大家的口頭,因為他是中國全國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雙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兩隻耳朵,但聽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對於氣味和口味都不很講究;他的腦子也不小,但他的記性卻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細密。

他常常說:「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時候,他媽叫他去買紅糖,他買了白糖回來,他媽罵他,他搖搖頭道:「紅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嗎?」

他在學堂的時候,先生問他:「直隸省的西邊是哪一省?」他說是陝西。先生說:「錯了,是山西,不是陝西。」他說:「陝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嗎?」

後來他在一個錢鋪裡做夥計;他也會寫,也會算,只是總不會精細;十字常常寫成千字,千字常常寫成十字。掌櫃的生氣了,常常罵他,他只笑嘻嘻地賠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嗎?」

有一天,他為了一件要緊的事,要搭火車到上海去,他從從容容地走到火車站,遲了兩分鐘,火車已開走了。他白瞪著眼,望著遠遠的火車上的煤煙,搖搖頭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還差不多;可是火車公司未免太認真了。八點三十分開,同八點三十二分開,不是差不多嗎?」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裡總不很明白為什麼火車不肯等他兩分鐘。

有一天,他忽然得一急病,趕快叫家人去請東街的汪先生。那家人急急忙忙跑去, 一時尋不著東街的汪大夫,卻把西街的牛醫王大夫請來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尋錯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裡焦急,等不得了,心裡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讓他試試看罷。」於是這位牛醫王大夫走近前,用醫牛的法子給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點鐘,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嗚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時候,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認真呢?」他說完了這句格言,就絕了氣。

他死後,大家都很稱讚差不多先生樣樣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說他一生不肯認真,不肯算賬,不肯計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於是大家給他取個死後的法號,叫他做圓通大師。

他的名譽愈傳愈遠,愈久愈大,無數無數的人,都學他的榜樣,於是人人都成了一個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國從此就成了一個懶人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