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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股是猜謎

我的姑父歐陽中石先生身份多重,是京劇奚派老生的宗師,也是書法家,另專治先秦名學。他和汪曾祺先生訂交數十年,對於八股,兩人都無法一言以蔽之地抨擊或推崇。數百年以來士子消磨心力,終不能以文章經世濟民;然而一旦廢除科舉制藝,看來也頗令老輩感到斯文淪喪。他們合作過一部京劇《范進中舉》,雖然追隨著吳敬梓的嘲噱,諷刺了科場中人的面目,可是二老都知道:沒有八股,人們還真不知道怎麼學文章、怎麼教文章呢!

我們人云亦云地痛斥八股為「食古不化」、「墨守成規」、「拘泥形式」、「陳腔濫調」……多了。凡是看不上眼的老傢伙、老物件、老想法、老價值,都可以稱之曰:「八股!」由於污名深刻,人人厭之惡之,即使是成天寫著八股文的現當代文人也不願意、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八股很八股,而真正的八股卻沒人會作。

當然,我也不想教會人寫八股,我只想提出一個假設:如果我們真能明白「八股文就是猜謎」這個簡單的道理,並且有本事製作一個謎題,也就會寫好文章了。

「八股文就是猜謎」是一個反向思考的方式。有一個很好的例子,請容我細細道來。

蘇東坡有一篇《潮州韓文公廟碑》,讚的是韓愈,文章開篇劈頭就說: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

這一段話,翻成今天的白話文,大約是這樣的:「一個平凡人卻能夠成為百世的師表,他所說的一句話卻可以供天下人揣摩學習,這是因為這人參與了天地的化育,關乎人類社會的盛衰。」姑且不論這話的推崇是不是過分,至少前兩句扣緊了韓愈著名的文章《師說》而立論。我們先記住這兩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回到先前說的八股文。有那麼一篇知名的八股文,題目就兩個字:《子曰》。至於孔子說了什麼?恐怕連考官也不知道。考官就是拿這半句來刁人而已。

盡人皆知,科舉考試,絕大多數的考題都刁鑽欺人、割裂文義,這《子曰》還不算是最莫名其妙的。不過,八股文開篇有規矩,必須先「破題」——也就是考生得代考官解釋、甚至發明這「子曰」二字的意思,而這兩個字又斷斷乎不能解作「孔子說」。的確有那麼一篇文章,所解的,正是「子曰」,被視為經典破題之例,作者寫的是:「匹夫而為天下師,一言而為百世法。」一眼可以看得出來,正是從蘇東坡的《潮州韓文公廟碑》開篇兩句而來。

作者不能不偷換了前引蘇東坡原文中的「天下」和「百世」二詞;因為如果不換, 就成了抄襲。一旦偷換,而以前一句(匹夫而為天下師)解釋「子」(孔子),後一句(一言而為百世法)解釋「曰」(孔子的教訓話語),題目這兩個字便分別有了著落,而不像是未完成的半句話。

我舉這個例子就是要說明:一般說來,真正的好文章不會是他人命題、你寫作而成就的。但凡是他人命題,就只好換一副思維,把自己的文章當作謎面,把他人的題目當作謎底。你周折兜轉,就是不說破那題目的字面,可是文章寫完,人們就猜得出、也明白了題目。

還有一個例子,說明真正會寫文章的人還能夠把他人所命之題翻轉扭曲,成就自己的創製,這就更神奇了。明嘉靖三十一年應天鄉試,首場題目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這話出自《論語·衛靈公》,意思是說:君子不可以用小事情考驗他,卻可以接受重大任務。一般人解「不可小知」,只隨題說去,不外說:君子不孜孜矻矻於細務小節。可是這一年拔取解元的江西士子孫溥卻語出驚人,如此大開大闔地寫道:「故以一事之盡善,而謂其為君子焉,吾意君子不如是之隘也;以一事之未盡善,而謂其非君子焉,吾意君子不如是之淺也,果可以小知乎哉?」這番論證,非但不拘泥於題目的本義慣解,也引伸、開闊了題目的境界。作者讓「小知」不再停滯於解經學者窮究「何謂小知?」、「何謂大受?」的膚廓,而將論辯導入更活潑、也更深刻的層次。

誰出題?答案是作文章的人出題。出題還不簡單嗎?第二篇例文,寫於某年春季, 每年是時,看不見的花粉瀰漫天地,我們一家四口隨時都在此起彼落地打噴嚏。我忽然發想:這麼簡單的一個舉動,能寫成一篇文章嗎?

這想法擱了一整年,直到第二年又打起噴嚏來,偏偏又手邊正捧著郁達夫的《蜃樓》細讀,發現那作者化身的主人翁也在打噴嚏,不免豁然一悟:在郁達夫那裡,噴嚏不但不是人生瑣事,還是小說情節和感情上的重大伏筆,豈能不作成一篇文章?

例1 

我如今才不怕你,我要考你

我的姑父歐陽中石先生是奚(嘯伯)派老生傳人,手邊珍藏了一本改編自《儒林外史》的京劇劇本《范進中舉》。作者是他的老朋友、散文及小說家汪曾祺。著作時間已經是上個世紀的六年代初了。姑父把這劇本送給了我,我老想著怎麼能把它搬上戲台。於是時時展卷細讀,還頗讀出一些滋味。

最後一場《發瘋》裡有這麼一個段子:主人翁范進得知捷報,中了鄉試第七名亞元,一時樂得失心瘋,唱道:

中了中了真中了,你比我低來我比你高。中了中了真中了,我身穿一領大紅袍。我擺也麼擺、搖也麼搖,上了金鰲玉蝀橋。

讓我們先體會一下范進的心情——此公時年已經五十四歲,應童子試入場二十餘回,好容易在恩師周進的慧眼識拔之下取得秀才的資格,如今中了舉,當然還想再上層樓,進京赴會試,如果能得連捷,功名富貴皆是囊中之物,也不枉前此三十年皓首窮經之苦了。

戲文試圖誇張表現的,正是范進得意忘形的一剎那的心情,前引唱詞便是他當下對兩個鄉親(一個叫關清、一個叫顧白)放言高論的內容。這段唱詞到了演唱家手上有了進一步的詮釋。也由於奚嘯伯和歐陽中石二先生皆是在紅氍毹上直接面對觀眾的藝術家,他們把汪曾祺的戲詞加以鋪陳改訂,給了范進一個更為細膩的發瘋的過程:

瓊林宴飲罷了恩賜御酒,御花園與萬歲並肩同游。他道我文章好字字錦繡,傳口詔老秀才獨佔鰲頭。叫差官與院公順轎伺候,見老爺少不得要三跪九叩——接著轉身囑咐鄉人關清、顧白:「你二人切莫要信口胡謅。」

你看這老秀才,可跩了!這個新科舉人短暫發瘋的諷刺故事很可能是整部《儒林外史》最為人所熟知的段子,也曾一度編入高中的國文課本之中。可是當年在國文科的教室裡,很難坦言范進的發瘋過程中隱含了八股取士之惡根弊源。原因無他,讀《儒林外史》頗有「對鏡」的難堪,反而映照出學生們十年寒窗的迫促命途。

在《儒林外史》的原著裡,吳敬梓並沒有刻畫范進發瘋的心理過程,只讓他一聲又一聲地喊:「噫!好了!我中了!」倒是從汪曾祺到奚嘯伯、歐陽中石先生的鋪陳,使這新科舉人的譫妄之語具現了科舉制度內在的瘋狂本質。套兩句劇本中范進的念白,最瘋狂的部分就是:「我如今才不怕你,我要考你!」

「我如今才不怕你」可以分成兩個層次。其一是「我原先是怕你的,可現在不怕了」。之所以今昔有別,全因功名到手。其二是到手的功名使人沒有了恐懼之心。沒有了恐懼之心,才會在瞬間將僥倖獲致的一丁點小成就(鄉試上榜)幻想成大魁天下、獨佔鰲頭的尊榮。可見「什麼都不怕」是瘋狂的徵兆——毋怪乎《儒林外史》原書中有個報錄人出主意給范進治這瘋病,得找個「他怕的人來打他一個嘴巴」。

無所畏懼真可怕。一旦什麼都不怕了,第二句話便緊跟著上來了:「我要考你。」歐陽中石先生讓劇中的范進緊接著唱了一段二六,既俏皮、又悲哀:

我訂下了文體叫八十股,句句對仗平仄要調。考得你晝夜把心血耗,考得你大好青春等閒拋。考得你不分苗和草,考得你手不能提來肩不能挑。考得你頭髮白牙齒全掉,考得你弓背又駝腰。年年考、月月考、活活考死——你這命一條!

千年媳婦熬成婆,只好再熬自己的媳婦,這是瘋人的理所當然。科舉程文之害,其實不只是割裂辭章、拘牽文意而已;其最深刻的弊病乃是賦予通過考試之人那種衡量他者「是否可以來分潤權力」的權柄。這個設計使得「文」的教育、習染、趣味、風尚打從一開始就墮落成政治的附庸。

清代名士馬士琪文章蓋天下,應鄉試時闈中出題為《淵淵其淵》,馬欲求爭勝於人,不肯輕易落筆,放牌時終於交了白卷,遂題詩一首,其詞曰:

淵淵其淵實難題,悶煞江南馬士琪。一本白卷交還你,狀元歸去馬如飛。

題畢揚長而去,下帷苦讀,三年不窺園。到了下一科,果然讓他考上了狀元。馬士琪是真狀元,以其才豈有不能作《淵淵其淵》之理?所以交白卷者,乃為不肯作第二人之想。今世考文章,是考不出這種狀元來的,非為文才不及之故,而是應考者沒有那種把考官當個屁給放掉的氣魄和實學,乃爭逐於揣摩命題之用意,深恐誤解考官的心思, 這難道不是「只見目的、不問手段」嗎?這比瘋了還壞。

例2 

思君最惹打噴嚏

春來到處聽得到人打噴嚏。天干也有人噴嚏連聲,地濕也有人噴嚏連聲,花粉是讓人視而不見的東西,卻也搔弄人眼觀鼻、鼻觀心地止不了癢,惟其哈啾能解之。

打噴嚏,緊接著難以忍受的酸和癢之後,豁然而解,還有一種讓人來不及回味的舒暢。山東人說打噴嚏,和普通話不同,是反其字序以為詞,叫「打嚏噴」,「噴」字則讀作「雰」(讀作輕聲)。我小時候一「打嚏噴」,我媽就會笑著說:「那麼小小的孩巴芽子家就有人想你了。」

鄉人土語,其來有自,有時意外地源遠流長,而且往往雅馴得令人覺得不可思議。《詩經·邶風·終風》有「願言則嚏」這樣的句子,距今一千八九百年前的鄭玄為《詩經》作注,就使用了民間傳說,把這個生理反應解釋成分別中的人彼此思念的交感作用。

宋洪邁《容齋隨筆·卷四·噴嚏》解釋得更詳細:

今人噴嚏不止者,必噀唾祝云:「有人說我。」婦人尤甚。按《終風》詩:「寤言不寐,願言則嚏。」鄭氏箋云:「我其憂悼而不能寐,女思我心如是,我則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遺語也。」乃知此風自古以來有之。

(按:「說」即悅,喜歡、想念的意思。)

這段話讓經學家從高高的書閣上走了下來,走到里巷之間,聽見男歡女愛(俗人)的聲音。宋代的梅堯臣甚至還將這民間「語俗」放入詩中,當他出外想家時,曾經這樣寫:「我今齋寢泰壇外,侘傺願嚏朱顏妻。」把意思翻成現代語,就是:「我想我年少的妻子,(想得)讓她不住地打噴嚏。」

「願嚏」與愛情之不可分簡直是毫無疑義了。但是將之運用在小說裡而能不露痕跡的作手則極少見。之所以強調「不露痕跡」,是因為一旦在愛情小說中明言有人思念,便無趣起來。我只在郁達夫的一篇未完成的小說《蜃樓》裡看到一段妙筆。

這小說非但沒寫完,恐怕連開場都沒打理清楚。就有限的十二段文字來看,主人翁「陳逸群」剛剛揮劍斬情絲,隻身出京南下杭州,卻帶著幾封有夫之婦的女友「詒孫」情意纏綿的書信。不過,他在西湖邊休養肺病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護士「小李」產生了微妙的情愫,同時更醞釀著和一位銀行家的夫人「康葉秋心」展開更激烈而纏綿的羅曼史。在這一切都還沒有正式鋪陳之際,「陳逸群」還回憶了一段他昔年和二十一歲的冶妮·貝葛曼(Jenne Bergman)由擁抱和深吻堆疊起來的戀情。

值得注意的是那微妙的噴嚏。郁達夫曾如此寫道:

逸群……向上伸了一伸懶腰,張嘴打了一個呵欠,一邊拿了一支煙卷在尋火柴,一邊他嘴裡卻輕輕地辯解著說:「啊啊,不作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點上了煙,離開書桌,重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的時候,他覺得今天一天的疲勞襲上身來了。又打了一個呵欠,眼睛裡紅紅地浮漾著了兩圈酸淚,呆呆對燈坐著吸去了半支煙卷,正想解衣就寢,走上床去,他忽又覺得鼻孔裡絞刺了起來,肩頭一縮,竟哈嗽哈嗽地打出了幾個噴嚏。「啊呀,不對,又著了涼啦!」這樣一想,他就匆匆和著裡邊的絲綿短襖,躺到被裡去睡覺去了。

郁達夫幸而沒有揭露這噴嚏的典故。我們的主人翁畢竟是來養病的,其病體確實也因為貪吃、嗜酒、吸煙以及在淒風涼雨中到處把妹而逐漸萎靡,那幾個來歷不明的噴嚏顯然是一個日後會讓「陳逸群」喀血甚至病故的伏筆,但是當花心公子歡顏入睡之際, 我們知道:真正的折磨還在後面——還真有人惦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