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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問

一般作文章,就是說話讓人聽。設問則不然,此體要讓讀者不單是聽者,還處於一個發問的地位。屈原《漁父》、枚乘《七發》皆如此。

由於經常要答覆一些社群媒體上的來函,或者是演講場合裡的提問,腦海之中,不免會漂浮或激盪出自己原先想過以及沒想過的問題,也由於是答客之問,就跟自己讀書、閱世、處人之際所思所慮者又有不同,其間參差,正好成為啟動文章的關鍵。

而應對客問時必須轉出一個「體察他者之所需」、而非「提供一己之所能」的考慮,是以並非每一個議論題目都能這樣寫。有些時候,提問比答覆更要緊,我就常常被問得猝不及防,發現提問者求知之心比我更加迫切,而他們也往往心有定見,只是找我印證一番,甚或只是想借我的嘴說出他想聽的話而已。

一般而言,設問都是虛擬出來的,作者假借有一角色「做球」,令作者便於立題,規範了議論的戰場;此設問之「設」的用意所在。寫作文的時候,不妨變用這個方式,既可以化身成追問的人,再設計一個答問的人;也可以化身成答問的人,而設計另一人提問。善用此法之曠世高手就是莊子。在他的書裡,提問與被問者千變萬化,層出不窮,有老子、有孔子,也有歷史上知名的帝王、隱者,也有神話裡出沒的神仙、術士,還有他自己發明創造出來的角色,將議論一波一波推疊升高,讓道理一重一重揭櫫明朗,而一問一答的隱性衝突也會讓說理這件事有了戲劇性的起伏。

以設問立體之文不常見,原因可能有相當隱晦的層次,比方說:我們並沒有、也不大鼓勵像莊子那樣大膽詰難或推倒學術權威的性格氣質——這裡面還包含了些許亂以他語、滿不在乎的性格,並非正統或主流教育所欲推廣。近百年來,國人中小學語文和文學教育之觸手獨不親近、追摹莊子之學,恐怕也就源於他那漫衍變化、蹤跡難尋的諸般質疑設問,確乎令方正規矩之士窮於應付罷?

以下有兩篇例文。

第一篇,就是尋常的答客問,所謂「Q&A」。一般而言,「Q&A」若是即席提問、當場作答,受訪者的意見任人處置,也就無從施展作手。但是,電子溝通工具的出現,改變了這種情勢。很多時候,訪問者根據自己的需要,一次提出五個、十個,甚至更多的問題,受訪者如自有作意,是可以打造出文章意思的。

由於「Q&A」看來未必有完整的邏輯,我在回答《作文十問》的時候盡量想辦法讓前一個問題的答案跟後一個問題像是接卡榫一樣地卯在一起,以便讀者能夠順暢、流利地串接起我對作文這件事的整體主張。

第二篇例文雖然沒有往復辯難,但是刻意用一種看來答非所問的手段,將我關心的意見反套在提問者的疑惑之上,改變了說理的路徑。在我看來,設問文章真正的核心技巧,是答問者轉移了提問者關心的主旨。

另一方面,我選取了兩個不同來源的提問,兩個提問者所關心的事不一樣,所期待的答案也不同,然而我把他們編成一股,借由一個問題,帶出另一個問題,這也是一種摸索推進的技巧,最後,讓一句話貫串起兩種「對寫作抱持的遙遠憧憬」。

例1 

作文十問

一、考作文應該嗎?

答:「應該」是一個武斷的詞。某甲之視為應然者,某乙不一定視為應然。以考試的功能性來說,凡是對升學或生存競爭有利者,人們多半不會反對。考作文的應然與否,在這個前提之下就轉化成考題之平易、活潑、切近生活和鍛煉語文能力之精進與否了。我在念高中的時代,見識過一個大學聯考的作文試題:《風俗之厚薄,繫乎一二人心之所向》。此語源出曾國藩,考後輿論大致認為「略見難度,但是十分具有鑒別學生程度的能力」。

還有一個外交人員特考的作文題:《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原文出自《論語·子路》,意思是說人的才學貴在能致用,題文也切合外交專業的志業所需,並不冷僻。試問,這樣的題目要是在我們今天所處的環境之中考出來,出題試官豈不要丟飯碗?

一個能虛心累積的文化不怕考任何東西,只有急功近利到不能好奇求知的地步,才會問:「為什麼要考這個?」「為什麼要考那個?」對於考作文有焦慮的人或許應該反向思考:其所焦慮者或許不是寫作的形式,而是「說話」,只有喪失了語言表達能力的人才不能面對寫作文這件事。考,不是問題。字句的組織才是問題。

二、認字的多寡對作文有差別嗎?

答:有的。不過不只如此;認字的深淺更切切關乎作文的能力。我們的教育體系一向訂有識字程度的量化標準,小學低、中、高年級乃至於初中、高中學生應該認得多少個字,似乎各有定量。然而,幾乎沒有任何正式教材輔助學生理解字源、語彙、形音義構造變遷的種種原理。

換言之,學生從一翻開書、拿起筆,就是死寫死記,到頭來,異稟者勝,熟練者佳。但是人們終其一生根本不能認得幾個字本身之所以構其形、得其音、成其義的故事。也正因為識字淺薄,用語俗濫,寫起文章來,當然不免人云亦云了。看來能寫得出幾千個字者,在日常層次上能夠不寫別字、不讀訛音、不會錯意,已屬難能而可貴,但是,這樣究竟能不能算是識字呢?很難說。

三、作文裡多用成語會比較好嗎?

答:成語的沿習,不應該以多用少用為標準,而是以當用不當用為標準。如果是為了「精簡文字」、「渲染典雅」、「類比故事」甚至刻意「遊戲諧仿」,這都是有動機、有目標地使用成語,自無不可。使用成語的訣竅就是「常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用得勉強,一如東施效顰,反而弄巧成拙。

四、您個人幾歲開始寫作文的「啟蒙」?

答:小學二年級給《國語日報》寫《我最喜歡的水果》。那是一個經由發表來刺激寫作動機的活動,我的印象特別深刻。

五、聽說您小學到中學都持續參加徵文活動,請問參加徵文真的有益作文嗎?

答:這是一個值得演繹回應的問題。請容我把「徵文」兩字擴大來發揮。據說:徵文,是為了鼓勵創作。一般的假設是:得到鼓勵的人會更加有興趣。但是得不到鼓勵的人(數量更多)會不會因而退縮而厭惡寫作文呢?這是要多想想的。

徵文乃是為限量發表而設計的活動,不是直接為普及作文教育而設計的活動。我的體會是:學校、社區或者地方教育行政單位以及關心語文養成教育的媒體應該把「徵文」拆解成更多樣的發表活動。

以丹麥、北德地區的戲劇學校為例:他們每年舉辦大型的巡迴戲劇節,學生參與、包辦一切節內活動(甚至包括飲食、園藝、環境管理)。把「發表」的意義擴散到全面的語文溝通、創意分享和公共服務之中,學生經由長期的浸潤,經由表演活動的各個語文接觸層面,不只是學會了「寫一種作文」,而是學會了幾十種功能不同的書面寫作,其中當然包括了情節天馬行空的虛構的故事、節目單上的廣告文案、招徠觀眾參與活動的逗趣笑話,以迄於社區公園場地申請書。作文不只是制式的說明文、抒情文、敘事文、議論文等寥寥數端,而是更廣泛的語言活動。

六、孩子寫作文前可以給他們什麼練習?

答:說話。父母跟孩子們說話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建議看到這一個題目的父母:回想一下自己過往跟孩子們說話時經常論及的主題、經常使用的詞彙以及經常遂行的思維邏輯。由於言人人殊,沒有可資比長較短的標準;但是總地說來,如果父母想要幫助孩子、使他們在寫作文的時候少些痛苦、多些愉悅,而且從很小的時候就能體會「準確表達思維、感受」的重要性,就不得不經常地跟孩子們進行廣泛的對話。讓他們盡可能不要暴露在惡質談話內容的環境之中(如觀看電視政論與八卦節目),總之,父母要為孩子打造豐富而深刻的語言環境。

七、對您個人而言,對寫作文最有幫助的事情是什麼?

答:選擇性地閱讀以及造句練習。名家名作似乎是人人有機會接觸的,毋須我多費唇舌介紹。造句練習則是很值得有心的父母帶著孩子一起從事的遊戲。父母可以讓孩子把一句話鋪衍成三句話、五句話、八句話,也可以請孩子將一大段話濃縮成幾句話甚至一句話來表達。老師更可以在作文課上要求孩子用五十個字、一百個字甚或三百個字來發揮一個題目,也可以將現成的一篇名家名作縮寫成幾十個字、甚至幾句話。能夠長短自如地操控語言,才能夠掌握精煉的文字;而操控語言的核心課題是思考,是明白自己的意思。

八、對您個人而言,對寫作文最有傷害的事情是什麼?

答:不經思索地說話,以及經常聽那些不經思索而發表的談話。

九、寫作文最痛苦的是構思,請問您有什麼建議?

答:一個題目出現在眼前,它的每一個字與另一個字有著各式各樣的關聯。我們往往會從題目中的關鍵字著眼。比方說前文提到的《風俗之厚薄,繫乎一二人心之所向》——風俗明明是長時間裡多數人形成的共識,為什麼會維繫於「一二人」的心態或意志呢?那麼,這「一二人」想必是有非常大的影響力的人。應題作文者自然得舉出他所見所聞、所知所識之人,來印證這個論述。以「一二人」而能形成長時間多數人的共識,那又會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呢?再或者,當大多數人長時間都服膺於「一二人」心之所向,這會不會是一個百花齊放、諸子爭鳴的時代呢?又或者,當「一二人」對於長時間大多數人的共識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力的時候,這「一二人」是不是應該比大多數人更加臨淵履薄、戒慎恐懼呢?更或者,「一二人」心之所向,會不會也是由於更古老悠久的風俗所影響而形成的呢?所謂「構思」不是發明,而是根據已有的寥寥數語,鋪墊出寫文章的人自己的感情和見識。

十、如果面對一個害怕作文的人,您會給他什麼建議?

答:不怕、不怕!沒有人能檢查你的思想,因為你本來就可以胡說八道!

例2 

我輩的虛榮

前月赴上海參加一場講座,聽眾之中有一對夫妻,帶著他們十一歲的女兒,當場問了我幾個問題。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父親指著女兒、無限憐惜地說:「她看很多文學方面的書,很喜歡寫作,而且很希望能走上這一行,你能給這孩子一些有用的建議嗎?」

我遲疑了片刻,當下想起一樁往事。整整兩年以前,在我目前已經關閉的博客裡,接到過一則留言。由於留言者並沒有引述我早先說過什麼話,而引發了他的感慨,是以我只能猜測:在過往不知幾何的歲月裡,我曾經不大溫柔敦厚地勸人——尤其是比我年輕的人——不要再荒廢生命於追求「寫作事業之成功」。這位留言者大約是以「尚未出書」與「已經出書」作為分野,似乎極有感觸。當我為了關閉博客而整理了八百多篇應答文字的時候,在這裡停了下來。留言如此:

對於已經進入出版世界的人,也許一切成功都是應然,或者想起幾十年前的第一次,都是喜悅與「就是該我」的回憶。對於無法出版的外行者,那些始終嘗試,還對此領域保持希望的無運者,是否應該更溫柔敦厚,正如你的啟發者對你呢?

我當時的回答是:你所謂的「始終嘗試,對此領域(文學創作以及出版)保持希望的無運者」是將所有未獲機會出版以及出版後市場反應不佳的人都歸之於「無運」嗎?

我的看法很簡單:寫作是和陌生人溝通的事業,不能在市場上立足,固然不能就此斷然指責作者之能力、思想和技巧;但是一個「始終嘗試」的人若始終失敗,不能單歸咎於運氣,還得想想自己是否錯抱了希望。及早對自己的能力和渴望作務實的評估,就不至於貽誤自己的青春和生活。這樣建議,有什麼不夠溫柔敦厚的呢?

我看不少在公開講座或者開班授徒的知名作者不時以咻咻之口,諄諄之言,吆喝青年們把筆寫作,似乎人人皆可為此業之豪傑。但是,高懸名利雙收之胡蘿蔔,而所敷設者多屬夢幻泡影,不過是膨脝了這個行業的虛榮。更何況出版了幾部書之後,才發現自己入錯了行的作者也所在多有,豈能概謂「進入出版世界」即算成功?又假設這「成功」竟是「應然」?

我反而寧可隨時提醒自己和我的同行:是否還有比寫作更值得追求的人生?寫作的目的之一恐怕也正是如此。請容許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對我在這一行裡最有用的啟發,就是不斷質疑我作為一個作家的能力和動機。

站在講台上、面對充滿期待的父母的那一刻,我說不出這麼不「溫柔敦厚」的大道理,也著實找不出任何一組像樣的語詞來勉勵一個十一歲的陌生女孩——我的直覺是: 容或她根本不需要任何鼓勵和勸勉呢!

我遲疑了,忘記所有曾經受之於本行前輩的偉大教訓,讀書、生活、感受、同情……我戰戰兢兢地回到寫作的起點:當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用毛筆寫了一篇篇幅很長的、自由命題的作文。老師當堂讀給班上的同學聽,同學一致鼓掌說我將來會當作家。年少的我很樂,年長的我想起了那份樂來,也想起兩年前答覆博客來客質問的兩句話:「夢幻泡影,不過是膨脝了這個行業的虛榮。」

「請孩子留心這行業所帶來的虛榮。」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