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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如破曉

從北京回來沒幾天,接到福州的好友陳文芳的電話,他說他有一個大學同學,現在做圖書編輯,一直想編一本中小學電影鑒賞的書,卻苦於找不到合適的作者。文芳向她推薦了我,問我能不能做,我一口答應。就這樣,我認識了王慧超編輯。網上幾次交流下來,雙方都覺得很投緣,按照慣例,我發了一部分稿子給編輯審核,很快那邊傳來消息,說出版方很滿意,於是編輯把合同寄來,我簽名再寄回去,整個過程如電光火石,幾乎沒讓我有思考的餘地。等一切已成定局,該我動筆寫作的時候,我才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雖然電影鑒賞課我從1998年開始做,積累了無數的資料,但是要寫成一本書,我卻依然毫無頭緒。就我所知,中國還沒有給中學生做電影鑒賞的書,書的體例應該是怎麼樣的,我沒有前人經驗可以參考,完全是茫然一片。

但是我知道,我需要的只是等待。

作者面對空白稿紙的感覺,大概跟雕塑家面對剛開採出來的石料的感覺是一樣的。

有人問米開朗琪羅:「你怎麼能用大理石雕刻出那麼精美的雕像?」米開朗琪羅回答:「雕像本來就在大理石裡面,我只是把多餘的石頭去掉。」

每次下刀之前,都會面對著這樣一塊巨大的大理石,你知道它有渾然的輪廓,有誘人的質地,有美麗的花紋,但是你總會為第一刀從哪裡開始而思考很久。你會感覺雕像一直在裡面向你打招呼,向你微笑,但是你不知道怎麼才能剖開包裹它的重重迷霧,讓它跳出來,或是維納斯,或是大衛,或是被俘的奴隸,或是拉奧孔,你不知道他的胸肌從哪裡浮出,不知道她的手臂在哪裡擺放,不知道她的微笑在哪裡綻放,也不知道他應該踏在什麼樣的基座上,你只好久久地凝視著它,捕捉它轉瞬即逝的微笑與招手,漸漸地,漸漸地,你開始有了雕像的輪廓,他高昂的頭埋藏在這裡,她伸出的手埋藏在那裡,他的身體健壯,他的四肢有力,她的姿態動人,她的身姿曼妙。

可是,這還不夠,你還得更有耐心,你得坐在它面前,一動不動,因為一點微小的走神,都可能讓你錯失它給你傳達的暗示,你得透過大理石毫無線索的慘白繼續探索,他的頭髮披散,他的脖頸倔強,她的雙肩渾圓,她的身材頎長,她的手指纖細。

可是,還是不能開始第一刀。因為在沒有確切把握的時候,一旦開始,幾乎就意味著完全的失敗。在你與石頭中的雕像還沒達成完全的默契的時候,你的每一刀下去,可能並不是幫他解脫桎梏,更可能的是,你劃破了她的臉,割傷了他的腿,或者弄折了他的腿,甚至砍去了她半個乳房。在你看到它的輪廓的時候,你只是看到了它的形,而你需要更加的耐心,凝視著這似乎毫無生氣的大理石,尋找它的神。

最後,你終於開始看到了。最初只是眨眼間的一點閃光,倉促細微得你無法抓住的一點光,之後光變成光暈,慢慢清晰,慢慢擴大,然後你似乎看到一根光柱,從黑暗的天庭射出,穿過濃黑的天幕,直抵大地,光柱漸漸擴大,光芒開始鋪展,黑暗的地方開始顯現,顯現的地方開始清晰,當一切都沐浴在這光芒之下時,你看到了雕像的眼:或是直視前方,或是低垂眼瞼,或是大睜著,或是緊閉著,各種各樣的眼,有的越過肩頭的投石器,驕傲地看著陣前的歌利亞;有的溫柔斜視,躲開注視她美麗胴體的視線;有的痛苦猙獰,無奈地注視著被大蛇纏繞的自己和自己的兩個兒子。每一個眼神都在光芒中給你最後的啟示和最後的信號,告訴你:可以開始了,我來了。

這時候,你會知道哪一塊石頭是無用的,不管它質地如何精美,花紋如何細膩,你也會知道哪一塊石頭是至關重要的,它也許是雕像的手,也許是雕像的肩,也許是雕像的乳房甚至是雕像的眼睛。你的雕刀如風,飛快地鑿去那些不需要的石頭,它們是雕像的監獄和圍牆,圍困著大衛或者維納斯或者拉奧孔已經上億年,而這時,上天命令你解除他們的監禁,用你的刀,更用你的心。

真正的藝術永遠是在做減法的,雕刻如此,為文亦如此。

雕刻如解禁,為文如破曉。

每次寫作之前,都會有面對黑暗的洪荒的感覺。

你知道眼前是厚重的、堅實的、沉靜的現實,但是你的眼睛無法睜開,如被夢魘了一樣,即使用盡力氣,你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暗。你迫切地想在這黑暗中找到一絲光明,哪怕是如燭光般的一點,都可以在這無邊的黑暗中打開一道缺口,讓你找到一條生路。可是,你始終找不到。

任何焦躁和急切都是無用的,因為你只有等。任何焦躁和急切也都是必須的,因為這代表你還沒放棄。

真正要做的,是把這焦躁和急切轉為耐心,如在大理石前久久凝視一樣,你得在這毫無線索的黑暗前久久凝視,即使你覺得你凝視的不過是一片虛空,也千萬不能走神,更不能走開,因為一切的原因只是你耐心還不夠。

如同黑暗中待久的人,你的眼睛開始逐漸習慣黑暗,你會發覺視野中似乎有若隱若現的輪廓,你捕捉不住,把握不到,但是你開始感覺光的到來,如同上帝面對洪荒,他說要有光,於是便有了光。

這光開始是逐漸顯現的,這種顯現之緩慢,讓你一直在思索到底是真的光還是自己的幻覺,因為你已經面對一片黑暗混沌太久太久。

但是光終於還是慢慢顯現了,開始只是一點若隱若現的光暈,你在光暈中費力捕捉著某些顯隱的線條,有些的確是光饋贈的禮物,而有些不過是你的幻覺。但是不要放棄,因為光暈一直在不斷地擴展,溫柔而堅定地從一點展開,如在棉紙上滴下一滴水,光暈如水暈,浸漬著無邊的黑暗混沌,讓它開始顯出質感。

漸漸地,你發覺你的視線似乎不再毫無著落,你的眼睛開始能聚焦,你凝視的某一點不再是虛空,你在光暈中找到了你視線的坐標,建立了你視野的參照系,雖然一切還是很模糊,但是如雕像在大理石中顯現,整個世界也在你視野中呈現。你開始發覺,剛才你以為是幻覺的那條線,其實就是一座山的輪廓,你剛才覺得有些明亮的一抹閃光,其實是山下的一條溪水,那些剛才若隱若現搖曳不定的影子,你曾以為是你散亂的睫毛,其實正是遠山鬱鬱蔥蔥的樹林。

光暈變成光芒,開始溫柔而緩慢,逐漸浩大而堅強。光芒開始普照,山開始巍峨,水開始清亮,樹枝搖曳,樹葉作響,山村寧靜,山路蜿蜒,炊煙已起,雞犬相聞,朝霞映照,光彩粲然。

但是,你還得等。

等一束光柱,為你而抵達的一束光束,照亮你腳下的路。在長久的等待之後,你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更習慣了在黑暗中尋找光明。你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微小的光斑,不會錯失任何一個閃現的光暈,你用眼睛把它抓住,安放在還需要光的地方,照亮一切高低坎坷,平原溝壑。你要讓光直通自己腳下,將自己澆鑄進萬象的坐標,確定出自己的位置,讓你前後左右一片敞亮,無所隱晦。這時候,你會清晰地看見一條路從自己腳下延展曲伸,通向遠方,它會帶著你走過麥田,涉過小溪,穿越山村,跋涉溝谷,聆聽松濤,游賞奇石,登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時候,在黑暗前你已經凝視了很久了。也許幾個小時,也許幾天,也許幾年,也許一生。所有的凝視和忍耐都是為了等待,等待光,等待亮,等待破曉。在等待中你鍛煉自己的眼去捕捉光,鍛煉自己的心去體會光,讓自己沉靜,讓自己耐心,因為你知道,只要你等待,這一切都不會是白費的,因為破曉,終究是會來臨的。你需要等待這精彩無比的大千世界在光的照耀下為你獨自顯現,你更需要等待通往這精彩世界的路在光的照耀下為你獨自鋪開,你需要一個聲音從光的那邊給你一個允許,告訴你:動身吧。

這世界,已破曉。

那天晚上,坐在桌前,不知道已經沉默了多久,吸了多少支煙,我終於看見了光那邊給我的允許。每次寫作之前,不管是寫一本十幾萬字的書還是一篇一兩千字的小文章,我都必須等到這聲允許。我知道,該動身了,只不過這一次不同的是,這聲允許不是別人發出來的,而是我的學生們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