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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野曠江清孟浩然

週一上午第一節是10班的語文課,走進教室,全班就爆發出一陣掌聲,不過我知道這掌聲不是為了我,而是有請今天進行詩詞鑒賞的星燦同學的。我跟著一起鼓掌。掌聲中,星燦走上講台,打開已經準備好的課件:

孟浩然說: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李清照說: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星燦是那種愛說愛鬧愛開玩笑的男生,和班上同學關係都很好,連作詩詞鑒賞也忘不了拿班上同學開涮:

「下雨了,孟浩然這樣說,李清照那樣說,如果是我們班的單琦,他只會這樣說:『下了一夜暴雨,大院裡梔子花肯定開了,待俺偷些去學校泡MM。』」

大家哄笑,單琦也大笑。星燦繼續講道:

「這就是我們和唐宋才子的差距,這就是我們對待人生的現實主義態度。

「所以一首《春曉》,歷經千年,婦孺能誦。而單琦的梔子花,只能被班主任當作他斑斑劣跡的證據,使他有幸得到班裡最後一個加入少先隊的榮譽。私以為孟浩然、李清照的傷春惜花,與單琦送花給MM的行為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都是對美好的嚮往?單琦不過是將他們的想法付諸行動而已。」

得到平反昭雪的單琦急忙點頭:「就是就是!」

杜星燦看著幻燈片,繼續講解孟浩然生平:

孟浩然,公元689年生,襄陽(今湖北襄樊)人,終身不仕。

唐宋兩朝,一生沒有入仕的大文人不多,孟浩然和姜夔比較典型。在當時看來,二人都滿腹牢騷、痛不欲生;現在看來,沒當成官未必是件壞事。詩人做官,就跟軍閥做詩一樣,結果都好不了。

四十歲之前的孟浩然比較可愛。那時候他是真正地不願入仕,長年隱居在襄陽附近的鹿門山,此地也曾是三國時龐德公的隱居地。也許唐朝的隱士都比較牛,何況像孟浩然這樣詩名在外的隱士。想想那時候的讀書人也真是矛盾——既嚮往魏晉高士的隱逸之風,又希望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匡國濟世。奈何「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王士源《孟浩然詩集序》稱他「骨貌淑清,風神散朗」。魏晉南北朝時期,高士名流除了腹中才學以外,飄逸俊朗的外貌氣質也是個非常重要的標準,謂之「美顏不裹癡骨」。唐朝的士子對名士的評點,深受魏晉遺風影響。自然,像孟浩然這樣「風神散朗」、品行高潔的隱逸詩人,在當時是很為世人傾慕的。李白、王維、王昌齡、張九齡等名士都與孟浩然有交往。

狂傲如李白,在《贈孟浩然》詩裡對前輩也是狂拍馬屁: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連李白都歎「高山安可仰」,可見孟浩然在當時詩壇的江湖地位。想必那段田園隱居的日子,孟浩然過得也是恬靜悠閒。最能體現他詩歌風格和閒適心情的當屬《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幻燈片一張張放著,星燦不緊不慢地講著,我很驚訝,他哪裡找到這些資料的?

星燦繼續娓娓道來:

四十歲那年,孟浩然對人生的態度突然有了很大的轉變。也許是生計無著,也許是其他原因,孟浩然赴長安應進士試。初到長安,這樣一位高士,名流公卿自然爭相邀請赴宴。一次在太學的宴席上,士子們賦詩作樂,孟浩然一句「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欽服,嗟其清絕,鹹擱筆不復為繼。後世溫庭筠的「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皆是千古名句,可詞境都與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雷同,應該是從孟浩然此句中化出。

《唐才子傳》中講了一個王維幫孟浩然的故事:一日王維邀孟浩然至內署商較風雅,突然聞報玄宗臨幸。孟浩然也是個土包子,驚慌之下鑽入床底躲避。王維不敢欺君,據實奏聞。玄宗素聞孟浩然大名,只是一直沒有見過,就命孟浩然出來拜見。帝問曰:「卿將詩來耶?」本來多好的一個機會啊,皇帝都仰慕你的詩名,讓你現場做詩一首。你隨便寫首歌功頌德、感歎盛世逢明君的詩不就結了。皇帝一樂,賞個四品五品的官帽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可歎我們灰頭土臉的孟夫子啊,估計床底下鑽進鑽出的,腦袋被床架子撞出包了,脫口吟出: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八句詩,哪一句都是牢騷。王維在邊上估計臉都綠了。也就是我們的盛唐皇帝氣度大,倘若換作乾隆,孟浩然九族之內的阿貓阿狗都要被誅殺殆盡。玄宗雖沒有龍顏大怒,聞之卻很是不悅,曰:「卿不求仕,朕何嘗棄卿,奈何誣我!」玄宗最後倒也沒難為孟浩然,只是「命放還南山」。孟浩然離開長安時的心情是淒苦失落的,他曾給一名叫遠的僧人寫信:

秦中感秋寄遠上人

一丘常欲臥,三徑苦無資。

北土非吾願,東林懷我師。

黃金燃桂盡,壯志逐年衰。

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

台上的星燦還在如數家珍似的講著,台下的同學已經聽入神了,連對唐詩算是比較瞭解的我都覺得大開眼界。

一節課已經過去大半了,台上的星燦用眼神詢問我,我向他點頭,鼓勵他繼續講下去。這樣由學生講的詩歌講座,我們能遇見幾次呢?星燦點開下一張幻燈片,繼續講述:

「孟浩然內心當然還是想當官的,在吳越的時候,他向張九齡獻《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一詩,以求引薦錄用。」

屏幕上出現了這首詩。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大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輯,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這首詩我們在初中學過,大家一起朗讀一遍!」

星燦表現越來越自如,居然像老師一樣指導朗讀了。全班同學朗讀結束之後,星燦繼續講解:

「中國文人往往在保持自己的清高和淪為朝廷的幫閒之間掙扎,而越是在專制社會的早期,這種掙扎越是明顯。一方面詩人高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以個人的才華對抗整個專制機器;一方面又經常自比作妻妾甚至妓女,向丈夫(皇帝或權貴)傾訴被拋棄之後的衷腸,從屈原《離騷》到白居易《琵琶行》莫不是如此。而干謁詩更大多是低聲下氣卑躬屈膝,有些甚至有搔首弄姿賣弄風情之嫌,例如朱慶餘向張籍打聽考題的《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不惜把自己比作洞房花燭之後要見公婆的新媳婦,惴惴不安問老公:『我要怎麼樣化妝才能得到公婆的歡心呢?』這種臣妾式的視角,在唐代干謁詩中是屢見不鮮的。

「而孟浩然的這首詩起句即極有氣勢,作者的視角絕不是仰視,至少是平視,甚至像是俯視:浩蕩的八百里洞庭奔來眼底,波濤和著作者胸中的一腔壯志翻滾奔騰,水天一色,不由得使人想到,莊子所說的鯤化為鵬水擊三千里,扶搖直上九萬里的景象馬上就會出現在眼前。在這樣的豪氣面前,不論是曾經讓司馬相如為之傾倒的雲夢澤,還是穩如磐石的岳陽城都已經消失在眼角的餘光之外。而干謁詩的主體部分:求官,作者也寫得極其含蓄而別緻,以渡水無舟委婉地向曾擔任宰相的張九齡傾訴自己無人引薦之苦,以恥於端居言自己報國之志,與那些作女兒態低聲下氣的邀官者自不可同日而語!最後一句以羨慕垂釣者收束,乾淨利落,不著痕跡。」

我突然覺得這段似乎很眼熟,一時竟然想不起哪裡見過,再仔細一看,居然是我《在唐詩裡孤獨漫步》裡的原文!下面也有同學露出會心的微笑,想必他們也看出來了。

星燦調皮地看了我一眼,開始講孟浩然的去世:

「公元740年,王昌齡從流貶的嶺南被召回,途經襄陽,訪孟浩然,相見甚歡。孟浩然因縱情飲宴、食鮮,引發背疽而死。以性命相贈知己,也算死得其所。」

鑒賞接近尾聲,星燦點開最後一張PPT:

本鑒賞主觀思想及評論大多摘自金滿的《我的唐宋兄弟》及夏昆的《在唐詩裡孤獨漫步》,如有雷同,純屬榮幸!

在同學們熱烈的掌聲中,星燦走下講台。我走到前面進行點評:

「我曾經在《在唐詩裡孤獨漫步》的後記裡寫過,我高二的時候喜歡上了詩詞,一直過了二十年,才終於寫出一本不成樣子的小書。而星燦同學在高一就對孟浩然有如此的瞭解,他很聰明地將別人的成果拿來為己所用,而且很顯然進行了消化吸收並重新做了安排整理,整個鑒賞就是一個孟浩然的專題講座,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我不得不說,比我高中的時候厲害多了!」

我的讚美是由衷的:

「這時候,我似乎更理解了韓愈的那句話:『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我有理由相信,星燦,還有我們其他的很多同學,當你們到我這個年齡的時候,一定會遠遠超越我,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