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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同意

我們走進會場的時候,教研活動剛剛開始。第一位說課的老師正在講自己的構想。事先我們已經知道,這次活動主要內容是幾位老師就巴金的《小狗包弟》進行說課,之後由幾位教研員點評,參會教師討論。這樣的會我們已經參加過不少了,流程都很熟悉。既然已經遲到,我們找了位置悄悄坐下,安靜聽講。

第一位老師的構想著重對課文的字詞進行解讀,對寫作技巧進行分析,重點放在了文本的形式上。第二位老師的構想有所不同,他重點談了文本反映的「文革」對人性的摧殘,對人心中的愛的壓抑上,同時還擴展介紹了一些「文革」有關資料,包括圖片和文字。兩位老師講完之後,教研員上台點評。

第一位教研員是位中年婦女,她一上台說的話就讓大家有些愕然:

「我教了三十年語文了,可是現在越來越覺得語文真的沒什麼教的必要。現在學校只重視數理化,語文已經淪為副科,學校不重視,學生不願學,老師也不想教……」

她說了半天,對剛才的兩堂課根本沒有進行什麼點評。下面有的老師點頭,因為語文被某些學校忽視也是事實,而有些老師則面露疑惑:這是在點評說課還是在發牢騷?

第二位教研員上台點評。這次終於是在點評課了。他一說話,我就發覺他的傾向性很明顯:

「我曾經聽過一位全國著名專家的講座,他談到現在中國語文教學的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很多老師上課沒有『語文味』!」

教研員說到這裡威嚴地掃視了一下全場,停頓了一下,繼續點評:

「什麼是語文味?就是語文專有的特點!語文味就是要狠抓雙基,狠抓字詞!剛才第一位老師做得就很好,他的構想從基礎知識入手,強調對學生語文能力的提高,這就是有語文味!但是第二位老師的設想我覺得不妥。為什麼要講那麼多『文革』的事情呢?上語文課,就應該守住語文這個陣地,不能上成歷史課、政治課、哲學課。這種做法,已經有專家指出了,這叫『種了別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我不知道第二位老師感受如何,但是我感覺很怪。人過中年,我已經不是那個想說就說的小伙子了,但是這位教研員的話卻讓我很不自在。

教研員還在上面滔滔不絕,他認為語文課只應該講字詞句篇,只應該講語法,接著他舉了幾個反例:

「比如有老師講《斑羚飛渡》,不是去講課文,卻講成了生命課;有老師講《項鏈》,竟然得出了馬蒂爾德不虛榮的結論,這明顯是走偏了方向,這種課根本就沒有語文味……」

下面坐著的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但是為禮貌起見,我還是沒有表示。

教研員點評完了,主持人說現在是各位老師發言的環節。他提示了幾次,都沒有人自願發言。我忍不住舉手,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講台:

「剛才兩位教研員的意見,我不同意。」

下面很多老師臉上露出驚愕的神色,也許在想這大鬍子是何方神聖,居然敢當眾反對教研員。

「首先,關於語文的地位的問題,我曾經對學生說過,語文是我們所有學科中難度最大、程度最深的一門學科,因為我們幾乎從幼兒園就在學習語文——甚至更早——從跟著爸爸媽媽說話的時候開始學習。此後,小學有語文課,初中有語文課,高中有語文課,上了大學,即使你不學中文專業,也還有一門大學語文。我作為一個語文老師,一直感到自豪,因為我教的是我的母語,也是教我們民族的文化。語文學科的地位不會因某個校長或者某次考試而改變,其實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只要這個民族還在,說漢語的人還有,語文就是最重要的學科。」

下面響起了一片掌聲。

「第二個問題,對於文本的使用。」我停了一下繼續說:「我覺得,文本就像一塊磚頭,可以用來砸人,可以用來墊腳,也可以用來建造世上最美麗的建築,這一切都看使用它的人怎麼用。文本的價值不僅在它的形式上,也在它的內容上。只顧形式而不顧內容的利用,其實是對文本的極大浪費。而這個問題其實是語文的工具性與人文性的問題,這在語文界爭論已久,有些專家認為語文最重要的是工具性,有些認為更重要的是人文性。不過在這裡我要提醒大家一件事: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們的語文課其實是兩門,一門是語言,一門是文學,前者重點關注工具性,後者重點關注人文性,可是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就合併在一起了。但是很多其他國家的母語課仍然有兩門,比如美國中學英文課就有拼寫與文學,也是工具性與人文性分開。所以,造成現在爭論很大的原因是我們語文課時的壓縮。」

下面有老師開始竊竊私語互相討論。

「我曾經寫過一篇小文章,談了這個問題:以前,我家有兩個盆,一個洗臉,一個洗腳。後來,一個盆壞了,買不起新的,只好用一個盆既洗臉又洗腳。久而久之,我都忘記了我曾經有過兩個盆。於是有一天我就對著這盆開始思考:你說這盆是洗臉性重要呢,還是洗腳性重要?」

老師哄堂大笑。

「我得說:都重要。所以,什麼叫語文味?語文味不是畫地為牢,更不是只講字詞句篇,字詞句篇當然重要,但是如果認為語文味就只是這些,那無疑是狹隘的。李白的豪放是語文味,杜甫的沉鬱是語文味,白居易的悲憫是語文味,蘇軾的豁達是語文味,那麼,巴金先生對『文革』的反思怎麼會不是語文味呢?《小狗包弟》講的是『文革』期間一個讓人心碎的故事——在一片紅色恐怖中,別說人,就連一隻狗的生命都無法保全,這樣沉痛的思索怎麼會沒有語文味?對文本思想內容的深入探究,本身就是語文的教學目標之一,我就不明白這怎麼能叫『種別人的地,荒自己的田』?」

我看不見下面那位教研員的表情,我想管他呢,說都說了,索性就說個痛快:

「剛才教研員說的幾節課,很巧我都聽過。《斑羚飛渡》是浙江的干國祥老師上的。這篇文章在物理學上本身就是站不住腳的:一隻羚羊可以在空中踩著另一隻羚羊的背飛躍山谷。人可能左腳踩在自己的右腳上飛簷走壁嗎?這個關鍵的環節作偽,那麼後面建立在這上面的抒情議論就都是瞎掰。干國祥老師的課沒有在作偽的基礎上抒發虛偽的情感,而是帶領學生去討論到底誰該犧牲的問題,我以為這恰恰是在啟發學生思考。《項鏈》那一課,是浙江的郭初陽老師上的,而且我也不約而同這樣上過。傳統的觀點認為馬蒂爾德就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典型,也正因為她愛慕虛榮,結果釀成了項鏈丟失的悲劇。我與郭初陽老師都想到了另一個文本《灰姑娘》。同樣是出身低下,同樣是想參加晚會,同樣是沒有衣服首飾而向別人求助,為什麼馬蒂爾德與辛迪瑞拉的命運就可以如此不同?如果說馬蒂爾德是愛慕虛榮的話,辛迪瑞拉豈不是十倍甚至百倍於她?」

下面老師的討論更大聲了。

「所以,剛才兩位教研員老師的觀點我不同意。我相信,我教的是對中國人來說最重要的一門課,我更相信,語文的田地是廣闊的,不僅有字詞句篇和語法,還有情感、審美與思想。語文老師的天地很廣闊,語文老師的田地也很廣闊,真正的語文,是無邊無際的。謝謝大家!」

在大家的掌聲中,我走下講台回到座位。幾個老師不顧上面還有發言的,擠過來坐到我身邊:

「你講得很對!我很贊同你的看法!」

直到上午的討論結束,幾位老師還擠在我座位邊熱火朝天地討論,這時,門外的霧已漸漸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