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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性陽奉陰違

我任教的10班的班主任是許老師,他是一位有二十多年教齡的老教師。其實很少有人知道,我經常害怕跟這樣的老教師搭班,因為他們太老練,也太成熟,對教育的各種怪相也太熟悉、太習慣了。

半期考試剛過,試卷就緊鑼密鼓地批改出來了,緊接著便是打印成績。早上剛上班,許老師就拿著一張還有油墨味的成績單走到我桌前:

「夏老師,這是半期的成績,看樣子語文有些地方薄弱啊。」

我有些緊張,虛心地拿過成績單認真審核,可是一時間似乎沒看出什麼問題。

老道的許老師用手指指著幾個名字:

「你語文的平均分還是不錯的,就是這幾個,你看看。這幾個總分上線,但是語文沒有上線,可能得好好抓一下。而這幾個語文很好,但是總分沒有上線,就算他們單科再好,總分上不了,你的語文分數還是無效分,學校考核的是雙上線,所以這幾個學生完全是可以不管的。」

所謂雙上線,指一個班裡總分上線的人與老師所教學科成績上線的人的重合度。比如說,總分線是550分,本班上線有20個,語文單科上線是95分,在總分上線的學生裡面,語文也上了線的人數有多少。這個「高等」數學問題對我這種數學白癡來說簡直比哥德巴赫猜想還要難,但我在參加工作不久也就瞭如指掌了。原因很簡單:生存壓力的逼迫。

在很多學校,雙上線是考核教師的重要指標之一,在高中,其重要性遠遠高於平均分、及格率之類。按照權威部門的說法,這個考核有利於教師將寶貴的精力用在該用的人身上,避免做「無用功」(這個詞是領導們專門用來批評那些力氣「用錯了」地方的老師的)。按照領導們的說法,能上大學的學生掙得的分才是有效分,其餘的,都是無效的,自然,教師如果未能在這個有效分上產生作用,他的所有工作也都是無效的。一切的標準,只有一個:考分。

很多年前,我在以前待過的學校曾經吃過雙上線的虧。因為學校嚴酷地將雙上線與下期獎金掛鉤,有一個學期我竟然每節課的課時津貼為零,幾乎相當於白幹了一學期。

雙上線的指導精神就是總分至上,在高考的指揮棒下,偏科就是彌天大罪,「6-1=0」是不爭的事實。單科成績再好,總分上不了線,也是枉然。因此,很多學校發明了雙上線這個法寶,目的在於將那些總分比較高但有些科目比較弱的學生甄別出來,要求教師針對其弱科進行相應輔導,同時也將某些科目很強但是總分不高的學生甄別出來,以便有針對性地放棄。前一個目的聽上去多少還有點因材施教的味道,而後一種做法則無異於對學生棄之不顧。

固然,在高考分數線的威逼下,談什麼多元智能和偏才怪才都純屬奢侈,雖然大學自主招生已經開始,但要真正做到讓某一方面有特長的孩子脫穎而出,無疑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路。在雙上線和有效分的大旗下明目張膽地號召放棄一部分學生,這樣的教育,已經異化到了何種程度?

在某些領導和一部分教師的眼裡,學生是沒有名字沒有性別的,更是沒有個性沒有青春沒有夢想的,他們只是一個個的分數,半期的、期末的、診斷考試的、高考的。一個「合格」的教師,應該學會根據學生的分數確定哪些是「可以造就」的,於是多開點小灶,哪些是「無效」的,哪怕他全身心熱愛文學或者數學或者物理,只是因為他的總分不夠,於是該科教師對他的指導是被禁止的,他活該被放棄。

所以,當你班上有一個孩子特別喜歡寫作,而且顯露出了極高的寫作天賦,你不能輕率地去指導他,而應該首先看看他的總分是否上線,如果是,那你做的就是有用功,學校領導會為你做的一切而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最好放棄他,因為高考需要的不是朱自清或者海明威,高考只需要一個個數字,以及數字後面代表的一所所學校,在下學期開學的時候,這些數字能夠作為學校貼出的橫幅的一部分,展示在大街上、校門口。其他的,都毫無意義。

我這些想法是沒法跟許老師說的,他教齡比我長,對這一切早已習以為常,甚至覺得天經地義。用《肖申克的救贖》裡的話來說,就是體制化太久,也太深了。我也沒必要在許老師面前扮異類,雖然他一直知道我是。我只是嘴裡應承著,敷衍著。等許老師離開我辦公桌的時候,我頭仰著,不再看一眼成績單,把它扔進了抽屜。我不想知道,哪些對語文有興趣但是總分沒上線的學生是不配得到我指導的,也不想知道,哪些總分上了線但是語文暫時較弱的學生是應該得到我額外照顧的。我不想把成績單當成我的眼鏡,透過這些數字和排名來看每一個學生。至於下學期的課時津貼,即便不會太高,我想也不至於為零吧,我安慰自己。

走在走廊裡,看著熙熙攘攘的學生,我心裡想,他們中間的一些人,要是知道學校領導再三強調的是教師要「找準方向」,不能將有限的精力放在他們身上,他們會怎麼想呢?他們要是知道,學校將某些教師花在他們身上的時間和心血稱為「無用功」,並用講話、考核、績效工資等方式要求教師放棄他們,把精力放在其他孩子身上,他們還有什麼理由繼續認真學習呢?

我想我還是這樣陽奉陰違下去,反正也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