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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正的教育不需要解釋

曾經有人言之鑿鑿地對我說:我覺得你有自閉症。舉出的最有力的證據就是我很不喜歡參加集體活動。面對這樣的指控,我只有閉嘴,因為我的確很少參加所謂集體活動。現在的集體活動無外乎吃飯。一群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坐一張桌子,照例先有一番介紹和自我介紹,然後舉杯,喝了幾杯之後,就有人開始敬酒,敬到自己面前的時候又照例要起立,一邊心裡想這個人剛才介紹時說的姓劉還是姓柳,一邊臉上堆滿了笑容,無比誠懇地說久仰。然後免不了自己也得端著酒杯走一圈,一邊在別人敬酒或者被敬酒的間隙把自己的酒杯伸過去,一邊努力思考應該說些什麼應景的話。其間還少不了有鄰桌的領導或者風雲人物端著酒杯過來,於是又得全體起立,一邊表示感謝一邊計算今天的酒是否過量。這些高智商的活對我來說難度實在太大,因此遇到這樣的活動,我一般是能躲就躲,能逃就逃的,也許因此給人留下了「自閉」的印象。

不過有些活動也是實在逃避不了的。

上周參加學校的一個活動,活動之後照例是吃飯,吃飯當然要喝酒,不過這次我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可以逃脫:我要開車,而且還要開車送辦公室的張老師回家。

活動終於結束了,已經喝得有些踉蹌的張老師上了我的車,我發動了汽車。也許是酒精的原因,也許是路途漫長避免無聊,張老師主動跟我聊起了天:

「夏老師,我覺得你真是個不錯的老師!」

這樣的話,一般最好當作醉話,不可當真,我說:

「哪裡,比起您這樣的老革命差遠了。」

「反正我就是覺得你不錯,很有才華。但是我一直有些話想跟你說,今天就算我喝高了瞎說吧。」

我知道張老師絕對還沒到酒後說胡話的程度,因此他這樣認真的話讓我有點緊張:

「您是前輩,有什麼話儘管說。」

「很多老師都說你是很有才華的,可是學校為什麼對你評價不高呢?」

張老師所說的評價,我其實向來沒有關心過,不過在普通中學,所謂比較紅的老師大抵會獲得各種榮譽,或者被領導安排教比較好的班,對比一下,我得到的評價似乎的確不高——我獲得的幾乎所有榮譽都來自寫文章或者出書,而我現在教的班也只是一般的班。

「我比你大一些,也快退休了,就算是個老大哥給你些建議吧。」

張老師雖然喝了不少,但是頭腦依舊清醒。

「謝謝張老師,您說。」

「學校認為,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對工作太不上心了。比如你在考試方面對學生要求很不嚴格,時間也抓得不緊。聽說你晚自習的時候還給學生放歌?」

當我聽到「放歌」這個詞的時候,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交流的可能了,於是隨意回答「是的」。

「很多領導巡視晚自習的時候都看見你教室裡漆黑,學生沒有做作業,也沒有考試,儘是在放歌。學生抓得不緊,成績是不可能起來的。還有對學生不能太心軟,如果下手不狠,對學生縱容了,學生就會騎在你頭上,根本不把你當回事……」

汽車在燈火輝煌的街道上行駛,光怪陸離的招牌一個個晃過車窗,張老師還在繼續說:

「其實我經常替你不平。你這樣有才華的好老師,學校怎麼這麼評價。我以老大哥的身份還是要勸你,學生要以分數為主,沒有分數,一切都白說。」

我一邊開車一邊嘴裡應付著,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特虛偽。但是我也知道,兩個人思維不在一個象限的時候是無法解釋的,也沒必要解釋。

我不必告訴他,我曾經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應試高手,對高考試題頭頭是道如數家珍,也曾經有過憑借學生優異的高考成績獲得各種榮譽的光輝歲月,不過,一些事情的發生,徹底改變了我(可參看拙著《率性教書》)。這種改變是巨大的,也是不可逆的。我很清楚這種改變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但是我更清楚對學生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經常弄不明白,中國的中學生早上六點上學下午六點放學,為什麼還要上晚自習?既然是晚自習,為什麼不給學生自己學習的時間,卻要被很多老師佔用來講課或者考試?讓本來作業壓力就大的學生雪上加霜?

不止一個班的學生,也不止一個人在周記裡面訴說他們的勞累和痛苦,大多數時候我總是鼓勵他們堅持,或者很不厚道地教訓他們,人生就是要吃苦,然後狠狠地鄙視一下自己的虛偽。今天,又有一個孩子在周記裡說她每天最多只能睡五個小時,她說昨天在我的課堂上打瞌睡了,其實自己很內疚,但是阻擋不了睡意的來襲。她寫道:

「夏老師,請你在沒事的時候和校長聊一下,告訴他我們很累,別這樣讓我們每天都在課堂上打瞌睡了。」

天真的孩子,她以為校長什麼都不知道。

我在批語裡說:

「我無法改變大環境,我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做一些事情,讓你們少一些勞累,多一些休息,或者多一些陽光。」

每次音樂鑒賞課之前我都會問學生,今天作業多不多?如果他們回答不多,我們才進行音樂鑒賞。我們學校每科都有一個晚上的晚自習,從六點到九點,而我一般至少給他們留下一節課做作業的時間。鑒賞的時候,教室燈全關了,大多數學生在認真地聽音樂和我的講解,有時候也會有學生趴在桌上,不知道是在靜靜欣賞還是在睡覺。這種時候,我一般都不去干涉他們,因為我想,如果孩子的確對今天的音樂沒有感覺,那麼還不如休息一下,補一下虧欠太多的睡眠,這也算是有益身體的好事。

至於我的得失,只要在我能承受的範圍之內,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有一次填表格,需要填寫自己得到的各種榮譽。我原以為是填論文、書得獎什麼的,可是看到後面又有一個專門的欄目是填這些的,那麼想必這裡應該填的是各種榮譽稱號,如「先進個人」「優秀教師」之類。可是認真思考了半天,我似乎連一個教研組先進獎都沒有得過,不由得苦笑,然後在那一欄填寫了一個大大的「無」字。

但是,即使我得不到任何榮譽稱號,也不被體制內的任何機構承認,那又有什麼呢?如果有不愉快,降臨在我身上畢竟比降臨在學生身上要好一些,因為,我的肩膀要寬一些,我的臉皮也要厚一些。

更關鍵的是,我堅信我是在做真正的教育,而真正的教育,不需要解釋。

送完張老師,我回到家,天天已經睡熟了。桌上放著前幾天我給他買的舒比格的《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封底印著一段話:

洋蔥、蘿蔔和西紅柿,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這種東西。他們認為那是一種空想。南瓜聽了不說話,默默地生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