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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搖滾

我們這一代人,接觸搖滾大多是從聽崔健開始的。那時我們剛上大學,那時大家都還很年輕,有太多的夢,也有太多的氣憤,後來才知道我們當時被別人叫作「憤青」。

於是就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憤青一起,開始搞樂隊。

大學時很窮,我們從家裡帶來了鍵盤,買了吉他,就有樂隊了。沒有演出場地,於是經常到處去找空教室,找到之後,就擺開傢伙,憋粗了剛變聲不久的嗓子大吼「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放假回家時,家鄉也有幾個開襠褲朋友,一到一月和七月就望穿秋水地等我回來,回來之後,經常連家都還沒回,就一頭扎進排練室,嘶吼「我沒有錢,也沒有地方,我只有自己」。

大學四年,待過三四個樂隊,做過鍵盤手、吉他手、貝斯手和歌手,一直到畢業。

剛參加工作,是90年代初,我記得那時很窮,以至於每個月都要借錢買煙,我知道這樣下去遲早會餓死,於是讓一個朋友幫我找個活幹,他介紹我到城裡的一個舞廳,那裡有一個專為舞客伴奏的樂隊,我本來想當吉他手,可是吉他已經有人了,於是我只好當鼓手。

這時候,我認識了阿健。

阿健就是那個吉他手,操一口口音很重的樂山話,但這並不妨礙他用很標準的普通話發音唱搖滾。老闆並不喜歡搖滾,因為不適合用來伴舞,那時候流行的是楊鈺瑩那種看上去很清純便於人們想入非非的笑臉,還有那個冬天到台北看雨的女孩,所以在各個舞廳,女歌手是最吃香的,她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裙子,來往穿梭於各個舞廳之間趕場,用不知從哪個部位發出的聲音很滄桑地唱「像霧像雨又像風」,或者很悲哀地訴說她們都愛上了一個不回家的人。鼓手的位置在最後,每到這時候,阿健就會回過頭來對我狡黠地笑,然後,我也笑。

我們只能在他那間不到五平方米的房間裡聽搖滾,那實際上是舞廳的一個雜物間,幾乎剛好擺下一張床,他有一個很破舊的錄音機,放在床上,屋裡到處是磁帶,全是搖滾的。我們一起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漏水留下的痕跡,聽黑豹和唐朝,有時候我們不約而同地大罵:「TMD,我怎麼寫不出來?!」我告訴他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的第一句實際上和我以前寫的一首歌的第一句幾乎一模一樣,他就笑得在床上打滾。笑完了之後,他直起身,很認真地盯著我的臉看好半天,終於問:「你真的是當老師的?」我說是,於是他又笑,也許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這個舞廳中一個月打穿老闆三面軍鼓的瘋狂傢伙與講台上道貌岸然的授業解惑的老師聯繫在一起。

阿健經常花很多時間細細地聽他喜歡的磁帶,然後把譜記錄下來。我們一起排練,有幾次他要我幫他一起記譜,我不幹,因為我知道,這活相當累人。於是他就獨自記,有時候,他好不容易記了譜,要我們一起排,可我們又不喜歡他的歌,於是就只好扔在一邊。

舞廳的經營與女歌手的相貌是息息相關的,所以舞廳裡經常變換不同的女孩子美麗的臉,我們也從這些女歌手口中學到了不少當時最走紅的流行歌曲,這些女孩子很少和我們說話,即使在中場休息時,她們也總是坐在休息間的一個角落,默不作聲。樂手是一個相對穩定的集體,於是我們就在一起熱火朝天地神侃,侃得最多的還是搖滾。可是,老闆不許我們唱搖滾,怕嚇跑客人。

可是客人最後還是漸漸地少了。

突然有一天,城裡所有的舞廳老闆都發了瘋似的拚命尋找女歌手,因為幾乎所有的女歌手同時消失了。城裡新建了一個娛樂城,這是1993年的夏天,一個據說很有背景的人物在城中心最高的建築的頂層開了一個娛樂城,這是小城中的第一個娛樂城,幾年之後,它改名為夜總會。它改名前,我們都不知道它到底能提供什麼娛樂,只知道它高薪聘請了城裡幾乎所有舞廳的女歌手,沒有去成的還想通過各種關係擠進去。

沒有了女歌手的舞廳,漸漸地冷落,每晚只有幾對老年人來坐坐,老闆心急如焚,到處去想辦法,但已無力回天。

就在這時,我知道自己該走了。老闆已多次暗示可能要發不出工資了,我知道他很大程度上是說給我聽的,因為幾個樂手中,只有我有正式工作,還不至於像阿健他們一樣,被炒了之後馬上就會陷入生存危機。於是,我告訴老闆,我今天就走。老闆說:「明天發工資,你把明天的活幹完吧。」

第二天,舞廳依然蕭條,樂手們沒精打采,舞池昏昏暗暗,我只想著早點結束,領了工資好走人。終於到了最後一曲的時間了,本來該由一位女歌手介紹下一曲的曲名的,因為女歌手都跑光了,這幾天都是一個男歌手上來報,他剛走上舞台,阿健攔住了他,他詫異地看著阿健自己拿起話筒,用樂山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說:「今天,是我們的鼓手將要走的日子,在這裡,我想送給他一首歌:《怕你為自己流淚》。」台下沒有掌聲,也沒有洶湧澎湃的人群,他轉過身默默地看著我,我說不出話。我們沒唱過這歌,因為老闆不許我們唱搖滾,但我知道這歌是鼓聲先起的。我看著他,也不知道有多久。舞台上燈光很昏暗,天氣很熱,我們臉上都流著汗,濕漉漉的。

我雙手揮動,同時擊響了軍鼓和排鼓,鍵盤手跟得天衣無縫,貝斯手的配合默契得超過以往任何一次。吉他手是阿健,當過門奏完之後,他的聲音既朦朧又清晰:

感覺總會有這麼一天,

看著你無話可說,

太陽的光直射你的臉,

難過地深埋我的頭……

我示意旁邊的男歌手,讓他給我一個話筒,他拿來了,於是,冷清的舞廳中就是我們兩個人的聲音:

不要說GOOD BYE,

讓我在黑暗中回味,

我的夢從此變成黑白,

愛依然存在,

不願消失得太快,

不要把我關在門外……

我走了,從此再沒有他們的消息,我想在我走後,他們肯定也一個一個離開了,我們從沒在一起唱過搖滾,除了最後一次,但我想,至少對阿健和我,搖滾是永遠的,永遠的搖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