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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講 米開朗琪羅(下)教皇尤里烏斯二世墓與《摩西》 超越造型的強烈的精神宣洩

《摩西》,大理石,1513-1516年(局部完成於1542-1545年),高235cm

教皇尤里烏斯二世墓與《摩西》

西斯廷天頂畫是1512年10月完成的。尤里烏斯二世在1511年8月起,就想在西斯廷禮拜堂中舉行彌撒祭,一直因為米開朗琪羅工作的耽擱,才不耐煩地等了一年多。到了1513年2月,距壁畫完成只有五個月的光陰,尤里烏斯二世薨逝了。

五年以來,沒有人再提起墳墓的話,大塊的白石老是堆積在聖彼得廣場上。但教皇在彌留的時節,曾向他的承繼者萊渥那主教重提此事,囑咐他完成他未了的夙願。米開朗琪羅方面,雖然曾和尤里烏斯二世爭執過好幾次,雖然他們兩個都是野心勃勃、各不相讓,但米氏始終以能服侍這位雄主為榮;何況米氏在青年時代所夢想的大事業,雖經過了不少變故,仍未放棄分毫。於是新合同不久又簽下了。這一次的計劃是更巨大了,據米氏遺留的草圖所載,墳墓底基應寬二十四尺,深三十六尺,高十尺。四周復圍以方形柱,柱間空處各置一勝利之神,腳上踏著被征服的省份,這是象徵尤里烏斯二世生前南征北討的武功。每根方柱上,飾以捆縛著的裸體人像,代表各種自由藝術(音樂、繪畫、雕刻、建築、雄辯、詩、舞蹈),因為教皇的薨逝而變成了死的奴隸。墳墓的第一層,高九尺,將安置八座巨大無比的像:聖保羅、摩西,活動的生命、深思的生命……上面,第二層,似乎預備放石棺;最高層是尤里烏斯二世的像,兩旁是兩個天使:一個是「地靈」在哭教皇之死,一個是「天靈」,歡迎教皇的升天。到處還有人首、浮雕、各種裝飾。

《尤里烏斯二世陵墓》,大理石,1503-1545年

總計之下,墳墓上的雕像共有六十八座,這將是用人體做的裝飾的最大的代表,如西斯廷天頂畫一樣。

合同上訂定米氏於七年中完成這巨製,在這七年中,米氏不能接受其他的製作。實際上,米開朗琪羅在相當平靜的環境中,只做了一座《摩西》與兩座《奴隸》。

他沒有想到新任教皇——即繼尤里烏斯二世而登大位的,是梅迪契族的利奧十世。梅迪契族和尤里烏斯二世出身的德拉·洛韋拉族本是世仇。利奧十世未登大位之前,在佛羅倫薩早已認識米開朗琪羅。他做了教皇,自然也想把米開朗琪羅召喚前來為他個人效力。米開朗琪羅也不得不服從利奧十世,正如他從前服從尤里烏斯二世一樣。

尤里烏斯二世的後人提出抗議,提出合同問題。但此刻他們是失勢的人,只有退讓。而且當時的情形很顯明,實在也不得不放棄1513年的計劃。三年之中,米開朗琪羅只做了三座像。尤里烏斯二世的繼承人沒有相當的金錢,他們對死者的回憶漸漸地淡去;於是,1518年,他們決定把雕像的數目減少一半而答應米氏九年的時限,這已是將來一事無成的先聲了。

十六年後,墳墓的工程還是那樣毫無進展。意大利正度著暗淡的日子。羅馬被法國波旁族攻入,大肆蹂躪。佛羅倫薩革命後,正被梅迪契族的軍隊包圍著。

《活動的生命》(《拉結》),大理石,1542年,高197cm

《深思的生命》(《利亞》),大理石,1542年,高209cm

隨後是教皇克雷芒七世,又是一個梅迪契出身的教皇。他為要米開朗琪羅根本放棄尤里烏斯二世的墳墓起見,命令他做梅迪契墓。實在,這兩件工作做不到一半,都沒有完工。

又是十年,1542年,什麼還沒有做。教皇保羅三世又命米開朗琪羅作西斯廷大壁畫《最後之審判》,接著又做波裡納教堂的壁畫。

當1564年2月18日米氏脫離痛苦的人生之時,所有尤里烏斯二世墳墓的全部工程仍只是一個《摩西》與兩個《奴隸》。

教皇尤里烏斯之墓並不建於原定的聖彼得大教堂,而在文科利的聖彼得羅教堂。最初計劃的偉大的建築,在這裡連一些印象也沒有。八個巨像中只成功了一個《摩西》,它巍然坐在那裡;代表七種自由藝術的奴隸,只成功了兩座,也不知怎麼一種奇怪的運命把它們搬到了巴黎盧浮宮。在羅馬,在尤里烏斯二世墓上的,除了《摩西》之外,另外放上兩座雕像去代替米氏計劃中的「活動的生命」與「深思的生命」:一個是拉結(Rachel),一個是利亞(Lia),都是《舊約》中的人物。此外,佛羅倫薩美術館藏有五個苦悶的有力的雕像的雛形,顯然是米氏沒有成功而遺棄的作品。

米開朗琪羅巨大的計劃,至此只剩下若干殘跡流落在人間。

《摩西》和《奴隸》是米開朗琪羅雕塑中最普遍知名的作品。

一世紀以前,多那太羅為佛羅倫薩鐘樓造先知者像,他完全忘掉先知者的傳統形式,而用寫實方法以當時的生人作為模型,先知者像於他竟變成真人的肖像:《祖孔》即是一個顯著的例。在第二講中我曾詳細說過,讀者當能記憶。那時候,多那太羅所認為美的,只是個人表情的美。

然而米開朗琪羅的美的觀念全然不同。多少年來,自西斯廷天頂畫起,他一直在幻想那把神明的意志融合在人體中間的工作。他所憧憬的,是超人的力,無邊的廣大,他在白石與畫布上做他的史詩。多那太羅覺得傳統足以妨害他的天才,他要表白個人;米開朗琪羅卻正要抓住傳統,擷取傳統中最深奧的意義,用自己的內心去體驗,再在雕塑上唱出他的《神曲》。在此,米開朗琪羅成為雕塑上的「但丁」了。達維特(David)為拿破侖作某一幅描寫他的戰役的畫時,曾要求拿破侖裝扮成他在圖中應有的姿勢,拿破侖答道:「亞歷山大何嘗在阿佩萊斯(Apelles)面前裝扮過?偉人的像,斷沒有人會問它肖似與否,只要其中存在著偉大的心靈就夠!」這正是四百年前米開朗琪羅的口吻。他從來不願在他的藝術品中摻入些什麼肖像的成分,他只要雕像中有偉人的氣息。

摩西(Moise,又作Mosche)是先知中最偉大的一個。他是猶太人中最高的領袖,他是戰士、政治家、詩人、道德家、史家、希伯來人的立法者。他曾親自和上帝接談,受他的啟示,領導希伯來民族從埃及遷徙到巴勒斯坦(Palestine),解脫他們的奴隸生活。他經過紅海的時候,水也沒有了,渡海如履平地;他途遇高山,高山讓出一條大路。《聖經》上的記載和種種傳說都把摩西當做是人類中最受神的恩寵的先知。

這樣一個摩西,米開朗琪羅用壯年來表現。因為青年是代表尚未成熟的年齡,老年是衰頹的時期,只有壯年才能為整個民族的領袖,為上帝的意志做宣導使。

波提切利在西斯廷禮拜堂的壁上,也曾把摩西的生涯當做題材,那是一個清新多姿的美少年;十九世紀法國浪漫派詩人維尼(Alfred Vigny)歌詠暮年的摩西,孤寂地脫離人群;米開朗琪羅描繪的摩西,則是介乎神人間的超人。同一個題材,三種不同的表現,正代表三種不同的精神。

摩西的態度是一個領袖的神氣。頭威嚴地豎直著,奕奕有神的目光,曲著的右腿,宛如要舉足站起的模樣。牙齒咬緊著,像要吞噬什麼東西。許多批評家爭著猜測藝術家所表現的是摩西生涯中哪一階段,然而他們的辯論對於我們無甚裨益。摩西頭上的角,亦是成為博學的藝術史家爭辯不休的對象。在拉丁文中,角(Cornu)在某種意義上是「力」的象徵,也許就因為這緣故,米氏採取這小枝節使摩西態度更為奇特、怪異、粗野。

眼睛又大又美,固定著直望著,射出火焰似的光。頭髮很短,如西斯廷天頂上的人物一樣;鬍鬚如浪花般直垂下來,長得要把手去支拂。

臂與手像是老人的:血管突得很顯明;但他的手,長長的,美麗的,和多那太羅的絕然異樣。巨大的雙膝似乎與身體其他各部不相調和,是從埃及到巴勒斯坦到處奔波的膝與腿。它們佔據全身面積的四分之一。

這樣一個摩西。他的人格表露得如是強烈,令人把在像上所表現的藝術都忘了。但,安放這像的位置很壞,我們只能從正面看;照米氏的意思,應該是放在離地四公尺的高度,三方面都看得見的地位,那麼,若干刺目的處所(因為現在的地位,使觀眾離得很近),因為距離較遠之故,可以隱滅。

他的衣服,如在米氏其他作品中一樣,純粹是一種假想的;它的存在不是為了寫實,而是適應造型上襯托的需要。因了這些衣褶,腿部的力量更加顯著;雕像下部的體積亦隨之加增,使全體的基礎愈形堅固。

末了,我們還得注意,《摩西》大體的動作是非常簡單的:這是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佛羅倫薩派藝術的特色,亦是羅馬雕刻的作風,即明白與簡潔。

《奴隸》是與《摩西》同時代的作品。

三十年後,尤里烏斯二世的墳墓終於造成了,沒有辦法應用這兩座《奴隸》。米氏把它們送給一個意大利的革命家,他隨後亡命到法國的時候,亦一起帶到了巴黎。後來不知怎樣又落到蒙莫朗西公爵手裡,1632年,蒙莫朗西送給路易十四朝的權相黎塞留(Richelieu),整個十八世紀,它們就站在黎氏的花園裡,法國大革命後,才被運到盧浮宮,一直到今日。

這些雕刻原來有兩種意義。我們在上面講過,它們是代表自由藝術因了教皇尤里烏斯二世的薨逝,亦成了死的俘虜。此外,它們還有一種造型的作用,因為它們是底層柱頭的裝飾。一個奴隸是正面的,因為它是正面柱頭上的裝飾;一個奴隸是側面的;因為它是兩旁柱頭上的。既然它們的作用是建築裝飾,所以它們的動作亦是自下而上的、高度的。

《奴隸》——垂死,大理石,1513-1516年,高209cm

《奴隸》——反抗,大理石,1513-1516年,高209cm

在這件作品上,因為全身肌肉的拘攣,更充分顯出光暗的遊戲。

末了,我們還要提醒一句:米開朗琪羅是一個詩人,是一個苦悶的詩人。他一生輪流供多少教皇與諸侯們差遣,然而他畢生完成的事業除了西斯廷禮拜堂以外,其餘都是些才開端了的作品。尤里烏斯二世的墳墓是米開朗琪羅全生涯想望著的美夢,然而結果,只在藝人的心上,留下千古的遺憾。他不能夠完成他的計劃,這對於他的自尊心和好大心是一個極大的創傷,他和尤里烏斯二世在性格上固然各不相讓,但究竟是知己,他不能替他完了心願,亦是一樁責備良心的痛苦。在這樣一種悲劇的失望中,米氏給我們留下一尊《摩西》與兩座《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