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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講 多那太羅之雕塑 呼喚靈魂的生命合奏

《聖喬治》,大理石,1415—1417年,高208.3cm

多那太羅(Donatello)一生豐富的製作,值得我們先加一番全體的研究,它們的發展程序,的確和外界的環境與藝術家個人的情操協調一致。

對於多那太羅全部雕塑的研究,第一使我們感興趣的是,一個偉大的天才,承受了他前輩的以及同時代的作家的影響之後,馴服於學派及傳統的教訓之後,更與當時一般藝人同樣仔細觀察過了時代之後,漸漸顯出他個人的氣稟(temperament),肯定他的個性,甚至到暮年時不惜趨於極端而淪入於「醜的美」的寫實主義中去。這種曲線的發展,在詩人與藝術家中間,頗有許多相同的例子。法國十七世紀悲劇作家高乃依(Corneille),在早年時所表現的英勇高亢的精神,成就了他在近世悲劇史上崇高的地位;但這種思想到他暮年時不免成為極端的、故意造作的公式。雨果(Hugo)晚年也充滿了任性、荒誕的、幻想的詩。米開朗琪羅早年享盛名的作品中的精神,到了六十餘歲畫西斯廷禮拜堂的《最後之審判》時,也成了固定呆板的理論。

同樣,多那太羅老年,當他已經征服群眾、萬人景仰、仇敵披靡、再也不用顧慮什麼輿論之時,他完全任他堅強的氣稟所主宰了。就在這種情形中,多氏完成了他最後的四部曲——《施洗者聖約翰》(SaintJohn the Baptist),《抹大拉的馬利亞》(St.Magdelaine),及兩座聖洛倫佐(San Lorenzo)教堂的寶座。在對付題材與素材上,他從沒如此自由,如此放縱。黃土一到他的手裡,就和他個人的最複雜的情操融合了。他使群眾高呼,使天神歡唱,白石、黃金、古銅——尤其是古銅,已不復是礦質的材料,而是線條、光暗的遊戲了。一切都和他的格外豐富格外強烈的生命合奏。可是,在他這般熱烈地製作的時候,他似乎忘記了藝術,忘記了即使是最高的藝術亦需要節制。在這一點上,兩種「美」——表現美與造型美可以聯合一致,使作品達到格外完滿的「美」。但多那太羅有時因為要表現純粹的精神生活,竟遺棄外形的美。法國拉伯雷(Rabelais)曾經說過:「要創造天使並不是毫無危險的事。」這句話簡直可以拿來批評多氏的藝術。

聖洛倫佐教堂南布道壇,銅

聖洛倫佐教堂北布道壇,銅

十五世紀初年,多那太羅二十五歲。佛羅倫薩,多氏的故鄉,正是雕刻家們的一個大廠房。每個教堂中裝點滿了藝術品,稍稍有些勢力的人,全要學做藝術的愛好者與保護人。藝術家是那麼多,把時代與環境做一個比擬,正好似二十世紀的巴黎。在全部廠房中,佛羅倫薩大寺和鐘樓的廠房,與金聖米迦勒廠房算是最重要的兩個。一天,金聖米迦勒廠房也委託多那太羅塑像,這表示他已被認為第一流藝人了。

1412年,他的作品《聖馬可》完成了。那是依據了傳統思想與傳統技巧所作的雕像,是十三世紀以來一切雕塑家所表現的聖者的模樣。聖馬可手裡拿著一冊書,就是所謂《福音》。莊嚴的臉上,垂著長鬚,一直懸到胸前。衣褶是很講究地塑成的。雕刻家們已經從希臘作品中學得了秘訣:衣褶必須隨著身體的動作而轉折。因此,多氏對於聖馬可的身體,先給了它一個很顯明的傾側的姿勢,然後可使衣褶更繁複,更多變化。外氅的褶痕,都是垂直地向支持整個體重的大腿方面下垂。這一切都與傳統符合。米開朗琪羅曾經說過:這樣一個好人,真教人看了不得不相信他所宣傳的《福音》!

聖馬可的手,可是依了自然的模型而雕塑的了。這是又粗又大的石工的手。右手放在大腿旁邊,好似不得安放。多那太羅全部作品中都有這個特點。一個慣於勞作的工人,當他放下工具的時候,往往會有雙手無措的那種情景。多氏就是這樣一個工人。他雕像上的手,永遠顯得沒有著落,這「沒有著落」,是他不知怎樣使用的「力」在期待著施展的機會。

《使徒聖約翰》是同時代之作。他的眼睛、粗大的腰,以及全部形象,令人一見要疑惑是米開朗琪羅的《摩西》的先驅。但在仔細研究之後,即發現聖約翰的臉龐是根據了活人的模型而細緻地描繪下來的。手中拿著《福音》,衣褶顯然緊隨著身體的動作。一切都沒有違背工作室裡的規律。是多那太羅二十五至三十歲間的作品。

三十歲左右時,金聖米迦勒教堂托他塑《聖喬治》。

這是一個通俗的聖者。今日法文中還有一句俗語:「美如聖喬治。」

聖喬治,據傳說所云,是羅馬的一個法官。他旅行到小亞細亞的迦巴杜斯。那裡正有一條從鄰近地方來的惡龍為患:當地人士為滿足惡龍的淫慾起見,每逢一定的日期,要送一個生人給它享用。那次抽籤的結果,正輪著國王的女兒去做犧牲品。聖喬治激於義憤,就去和惡龍鬥了一場,把它重重地創傷了,還叫國王的女兒用帶子拖拽回來。因為聖喬治是基督徒,所以全城都改信了基督教,以示感激。

《聖馬可》,大理石,1411-1414年

《使徒聖約翰》,大理石,1408-1415年

這個傳說中的聖喬治,在藝術家幻想中,成為一個勇武的騎士的典型。因為他對於少女表顯忠勇,故他的相貌特別顯得年輕而美麗。

多那太羅的白石雕像,表現聖喬治威武地站著,左手執著盾,右手垂在身旁,那種無可安放的情景,在上面已特別申說過了。緊握的拳頭,更加增了強有力的感覺。

肩上掛著一件小小的外衣,使整個雕像不致有單調之感。這件外衣更形成了左臂上的不少衣褶,使手腕形成許多陰暗的部分。這樣穿插之下,作品全部便顯得豐富而充實了。

然而它的美還不在此。聖喬治固然是一個美少年,但他也是一個勇武的兵士。故多那太羅更要表現他的勇。表現勇並不在於一個確切的動作,而尤在乎雕像的各小部分。肉體應得傳達靈魂。羅丹(Rodin)有言:「一個軀幹與四肢真是多麼無窮!我們可以借此敘述多少事情!」這裡,聖喬治滿身都是勇氣,他全體的緊張,僵直的兩腿,堅執盾柄的手,以至他的目光,他的臉部的線條,無一不表現他嚴重沉著的力。但整個雕像的精神,多那太羅還沒有排脫古雕塑的寧靜的風格。

多那太羅不獨要表現聖喬治的像希臘神道那樣的美,而且要在強健優美的體格中,傳達出聖喬治堅定的心神的美,與緊張的肉體的美。這當然是比外表的美蘊藏著更強烈的生命。

漸漸地,多那太羅的個性表露出來了。

《聖喬治》局部

《祖孔》,大理石,1423-1426年,高195cm

他的《聖馬可》與《使徒聖約翰》,已經顯得是少年時代的產物。多氏在《聖喬治》中的面目既已不同,而當他為佛羅倫薩鐘樓造像時,他更顯露、而且肯定了他的氣稟。這是在1423至1426年中間,多那太羅將近四十歲的時光。

他這時代最著名的雕塑,要算是俗稱為《祖孔》(Zuccone)的那座先知像。它不獨離《聖馬可》的作風甚遠,即和《聖喬治》亦迥不相侔了。

在《祖孔》中,再沒有莊嚴的面貌,垂到胸前的長鬚,安排得很巧妙的衣褶,一切傳統的法則都不見了。這是一個禿頂的尖形的頭顱,配著一副瘦削的臉相,一張巨大的口:絕非美男子的容儀,而是特別醜陋的形相。的確,他已不是以前作品中所表現的先知者,而是一座忠實的肖像了。那個模特兒名叫吉裡吉尼(Barduccis Chirichini)。為聖徒造像而用真人作模型,才是雕塑史上的新紀元啊!多那太羅已和傳統決絕而標著革命旗幟了。

《祖孔》局部

《祖孔》與《聖喬治》一樣,是像要向前走的模樣。這是動作的暗示,多氏許多重要作品,都有這類情景。雕像上並沒有隨著肉體的動作而佈置的衣褶,整個身軀只是包裹在沉重的布帛之下。手插在衣袋裡,右臂垂著。我們可說多氏把一切藝術的辭藻都廢棄了,他只要表現那副傻相,使作品的醜更形明顯。佛羅倫薩藝術一向是研究造型美的,至此卻被多氏放棄了。藝術家盡情地摹寫自然,似乎他認為細緻準確的素描,即是成全一件作品的「美」。然而他的個性,並不就在這狹隘的觀念中找到滿足。他另外在尋求「美」,這「美」,他在表白「內心」的線條中找到了。相傳這像完成之後,多那太羅對著它喊道:「可是,你說,你說,開口好了!」這個傳說不知真偽,但確有至理。《祖孔》是一個在思索、痛苦、感動的人。

他的面貌雖然醜,但畢竟是美的——只是另外一種美罷了。他的美是線條所傳達出來的精神生活之美。那張大口,旁邊的皺痕,是宿愁舊恨的標記;身體似乎支持不了沉重的衣服:低側的肩頭,表示他的困頓。雙目並非是閉了,而是給一層悲哀的薄霧蒙住了。

可是這悲哀,又是從哪裡來的?是模特兒刻畫在臉上的一生痛苦的標記,由多那太羅傳模下來的呢,還是許多偉大的天才時常遺留在他們作品中間的「思想家的苦悶」?不用疑惑,當然是後者的表白。這是印在心魂上的人類的苦惱:莎士比亞、但丁、莫裡哀、雨果,都曾唱過這種悲愁的詩句。在一切大詩人中,多那太羅是站在米開朗琪羅這一行列上的。

《施洗者聖約翰》,大理石,1430年,高173cm

由此我們可以懂得多那太羅之被稱為革命家的理由。他知道擺脫成法的束縛,擺脫古藝術的影響,到自然中去追索靈感。後來,他並且把藝術目標放到比藝術本身還要高遠的地位,他要藝術成為人類內心生活的表白。多那太羅的偉大就在這點,而其普遍地受一般人愛戴,亦在這點。他不特要刺激你的視覺,且更要呼喚你的靈魂。

多那太羅作品中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施洗者聖約翰》。他一生好幾個時代都採用這個題材,故他留下這個聖者的不少的造像。對於這一組塑像的研究,可以明瞭他自從《祖孔》一像肯定了他的個性以後,怎樣地因了年齡的增長而一直往獨特的個人的路上發展,甚至在暮年時變成不顧一切的偏執。

《施洗者聖約翰》局部

施洗者聖約翰是先知者撒迦利亞(Zachaire)的兒子、為基督行洗禮的人,故他可稱為基督的先驅者。年輕的時候,他就隱居苦修,以獸皮蔽體,在山野中以蜂蜜野果充飢。

佛羅倫薩博物館中的《施洗者聖約翰》的浮雕(1430年),和一般意大利畫家及雕刻家們所表現的聖者全然不同,它是代表童年時代的聖者,在兒童的臉上已有著宣傳基督降世的使者的氣概。惘然的眼色,微俯的頭,是內省的表示;大張的口,是驚訝的情態;一切都指出這小兒的靈魂中,已預感到他將來的使命。

同時代,多那太羅又做了一個聖者的塑像,也放在佛羅倫薩美術館。那是施洗者聖約翰由童年而進至少年,在荒漠中隱居的時代。他的肉體因為營養不足——上面說過,他是靠蜂蜜野果度日的——已經瘦瘠得不成人形了,只有精神還存在。他披著獸皮,手中的十字杖也有拿不穩的樣子,但他還是往前走,往哪個目的走呢?只有聖者的心裡明白。

1457年,多那太羅七十一歲。他的權威與榮名都確定了。他重又回到這個聖者的題材上去(此像現存錫耶納大寺)。施洗者聖約翰周遊各地,宣傳基督降世的福音。他老了,簡直不像人了,只剩一副枯骨。腿上的肌肉消削殆盡,手腕似一副緊張的繩索,手指只有一掬快要變成化石的骨節。老人的頭,在這樣一個軀幹上顯得太大。然而他張著嘴,還在布道。

《施洗者聖約翰》,彩木,1438年

《施洗者聖約翰》,彩木,1457年

這座像,雕刻家是否只依了他的幻想塑造的我們不禁要這樣發問。因為人世之間,無論如何也找不出木乃伊式的模特兒,除非是死在路旁的乞丐。而且,不少藝術家,往往在晚年時廢棄模特兒不用。顯然的,多那太羅此時對於趣味風韻這些規律,一概不講究了。內心生活與強烈的性格的表白是他整個的理想。

《抹大拉的馬利亞》一像,也是這時代的雕塑。

《抹大拉的馬利亞》,彩木,1455年,高188cm

這是代表一個青年時代放浪形骸、終於懺悔而皈依宗教、隱居苦修的女聖徒。整個的肉體——不——不是肉體,而是枯老的骨幹——包裹在散亂的頭髮之中。她要以老年時代的苦行,奉獻於上帝,以補贖她一生的罪愆。因此,她合著手在祈禱。她不再需要任何糧食,她只依賴「祈求」來維持她的生命。身體麼?已經毀滅了,只有對於神明的熱情,還在燃燒。

多那太羅少年的時候,和傳統決絕而往自然中探求「美」,這是他革命的開始。

其次,他在作品中表現內心生活和性格,與當時側重造型美的風氣異趣:這是他藝術革命成功的頂點。

最後他在《施洗者聖約翰》及《抹大拉的馬利亞》諸作中,完全棄絕造型美,而以表現內心生活為唯一的目標時,他就流入極端與褊枉之途。這是他的錯誤。如果最高的情操沒有完美的形式來做他的外表,那麼,這情操就沒有激動人類心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