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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講 喬托與阿西西的聖方濟各 單純而嚴肅的生命自白

《聖母子》,木板畫,1320—1330年,85.5cm×62cm

喬托(Di Bondone Giotto)可說是基督教聖者阿西西的方濟各(Saint Francois d\'Assise,1182-1226)的歷史畫家。他一生重要的壁畫分佈在三所教堂中,其中二所都是方濟各派的寺院。在阿西西教堂中,就有喬托描繪聖方濟各的行述的壁畫二十八幅。佛羅倫薩聖十字架大寺的內部裝飾,大半是喬托以聖方濟各為題材的作品。帕多瓦城阿雷納教堂中,喬托描繪聖母與耶穌的傳略的三十八幅壁畫,也還是充滿了方濟各教派的精神。

所謂方濟各教派者,乃是1215年時,基督教聖徒阿西西的聖方濟各創立的一個宗派。教義以刻苦自卑、同情弱者為主。十三世紀原是中古的黑暗時代告終、人類發現一線曙光的時代,是誕生但丁、培根、聖多馬的時代。聖方濟各在當時苦修布道,說宗教並非只是一種應該崇奉的主義,而其神聖的傳說、莊嚴的儀式、聖徒的行述、《聖經》的記載,都是對於人類心靈最親暱的情感的表現。以前人們所認識的宗教是可怕的,聖方濟各卻使宗教成為大眾的親切的安慰者。他頌讚自然,頌讚生物。相傳他向鳥獸說教時,稱燕子為「我的燕姊」,稱樹木為「我的樹兄」。他說聖母是一個慈母,耶穌是一個嬌兒,正和世間一切的慈母愛子一樣。他要人們認識充滿著無邊的愛的宗教而皈依信服,奉為精神上的主宰。

聖方濟各這般仁慈博愛的教義,在藝術上純粹是簇新的材料。顯然,過去的繪畫是不夠表現這種含著溫柔與眼淚的情緒了。喬托的壁畫,即是適應此種新的情緒而產生的新藝術。

阿西西教堂內景

喬托個人的歷史,很少確切的資料足資依據。相傳他是一個富有思想的聰慧之士,和但丁相契,在當時被認為非常博學的人。佛羅倫薩人委託喬托主持建造當地的鐘樓時,曾有下列一條決議案:

「在這樁如在其他的許多事業中一樣,世界上再不能找到比他更勝任的人。」

藝術革命有一個永遠不變的公式:一種藝術漸趨呆滯死板,不能再行表現時代趨向的時候,必得要回返自然,向其汲取新藝術的靈感。

阿雷納教堂內景

據說喬托是近世繪畫始祖契馬布埃(Cimabue)的學生;但他在童年時,已在荒僻的山野描畫過大自然。因此,他一出老師的工作室,便能擺脫傳統的成法而回到他從大自然所得的教訓——單純與素樸上去。

他的藝術,上面已經說過,是表現方濟各教義的藝術。他的簡潔的手法,無猜的心情,最足表彰聖方濟各的純真樸素的愛的宗教。

《施洗者聖約翰之誕生》,壁畫,1313-1314年

《聖母之誕生》,壁畫,1302-1305年,200cm×185cm

《聖方濟各驅逐阿萊查城之魔鬼》,壁畫,1300年,270cm×230cm

《聖方濟各向小鳥說教》,壁畫,1330年,270cm×230cm

從今以後,那些懸在空中的聖徒與聖母,背後戴著一道沉重的金光,用貴重的彩石鑲嵌起來的圖像,再不能激動人們的心魂了。這時候,喬托在教堂的牆壁上,把方濟各的動人的故事,可愛的聖母與耶穌、先知者與使徒,一組一組地描繪下來。

丁托列托:《基督在加利利海》,木板油畫,約1575-1580年,117cm×169cm

《聖方濟各出家》,表現聖方濟各卸下衣服,奉還他的父親的情景。還有《聖方濟各向小鳥說教》、《聖方濟各在蘇丹廷上》、《聖方濟各驅逐阿萊查城之魔鬼》、《聖方濟各之死》、《聖母之誕生》、《施洗者聖約翰之誕生》、《訪問》、《基督在十字架下》、《下葬》等等,都像當時記載這些宗教故事的傳略一樣,使十三、十四世紀的民眾感到為富麗的拜占庭繪畫所沒有的熱情與信仰。

這些史跡,喬托並不當它像英雄的行為或神奇的靈跡那樣表現,他只是替當時的人們找到一個發洩真情的機會。因為那時的人們,一想起聖方濟各的遺言軼事,就感動到要下淚。所以喬托的畫就成了天真的動人的詩。在《聖母之誕生》中,許多女僕在床前浴著嬰兒,把他包裹起來。這情景,聖約翰、聖母、耶穌,已不復是《聖經》上的「聖家庭」,而是像英國批評家羅斯金(John Ruskin)所謂的「爸爸、媽媽與乖乖」了。

這種親切的詩意最豐富的,要算是《聖方濟各向小鳥說教》的那張壁畫了。這個十分通俗的題材,曾被不少畫家採用過;但從沒有一個藝人,能像喬托那樣把聖方濟各的這樁天真的故事,描寫得真切動人。十六世紀時韋羅內塞(Veronese)畫過《聖安東尼向魚類說教》。那是:一個聖者在暴風雨將臨的天色下面,做著大演說家的手勢,站在岩石上面對著大海。喬托的作品卻全然不同:聖方濟各離開了他的同伴,走到路旁,頭微俯著,舉著手,他正在勸告小鳥們「要頌讚造物,因為造物賜予它們這般暖和的衣服,使它們可以借此抵禦隆冬的寒冷,並給予它們枝葉茂盛的大樹,使它們得以避雨,得以築巢棲宿」。小鳥們從樹上飛下來,一行一行地蹲在他面前,彷彿一群小孩在靜聽「基督教義」功課。有的,格外信從地,緊靠著他;有的,較為大意,遠遠地蹲著。一切都是經過縝密的觀察而描繪的。笨拙的素描中藏著客觀的寫實與清新的幻想。

聖者的手,描得很壞,小鳥也畫得太大,飛鳥也飛得不行。十八世紀以來的動物畫家可以畫得比他高明十倍。他的樹,像紙板做的一樣。但是我們看了聖者向小鳥說教,小鳥諦聽聖者布道的情景,我們感動到忘了它一切形式上的笨拙。原來那些技巧,只要下一番工夫就可做到的。

此外,這種新藝術形式所需要的特殊的長處,是前此的畫家們所從未想到的:在構圖方面,它更需要嚴肅與聰明;在觀察方面,更需要真實性。

在描寫歷史或傳說的繪畫中,第一要選擇能夠歸納全部故事的時間。一幅歷史畫應該由我們去細心組織。畫家應當把襯托事實使其愈益顯明的小部分搜羅完備;更當把一幅畫的題材,含蓄在表明一件事實的一舉手一投足的那一分鐘內。

《聖方濟各之死》,壁畫,1300年,270cm×230cm

《基督在十字架下》,壁畫,1302-1305年,200cm×185cm

《聖方濟各出家》,壁畫,1319-1328年

《聖方濟各在蘇丹廷上》,壁畫,1319-1328年

可是,對於喬托,一件史實的明白的表現,還是不夠;他更要傳達故事中的熱情來感動觀眾,因此,他不獨要選擇可以概括全部事實的頂點,並且還要使畫中的人物所表現的頂點的時間,同時是觀眾們感動得要下淚的時間。在《聖方濟各出家》一畫中,這一個時間便是方濟各脫下衣服投在他父親腳下,阿西西城主教把一件大氅替他遮蔽裸體的一幕。他父親的震怒,使旁人不得不按住了他阻止他去鞭撻他的兒子。路上的小兒,亦為了這幕緊張的戲劇而叫喊著,在兩旁投擲石子。在《基督在十字架下》(今譯《哀悼基督》)一畫中,喬托選擇了聖母俯在耶穌的臉上、想在他緊閉的眼皮下面尋找她孺子的最後一瞥的時間。

如果要一幅畫能夠感動我們,那麼還得要有準確而特殊的動作,因為動作是顯示畫中人物的內心境界的。在這一點上,喬托亦有極大的成功。

《聖方濟各在蘇丹廷上》那幅壁畫,據當時的記載,有下列這樣的一樁典故:

聖者一直旅行到信仰回教的國中,大家都佩服他的德行,他們的蘇丹(即回教國君主之稱)想把他留下。聖方濟各受了神的啟示,就說:「如果你答應崇拜基督,那麼,我為了愛基督之故就留在你們這裡。你如果不願意,我可給你一個證據,使你明白你的宗教與我的宗教孰真孰偽。生起火來,我答應和我的弟兄們走到火裡去;你那裡,也同你的僧徒一起蹈火。」蘇丹聲明他相信他的僧徒中,沒有一個敢接受這種真理的試驗。聖方濟各又說:「你答應放棄對於穆罕默德宗教的信仰罷,我們可以立刻踏到火焰中去。」這時候,他已撩起衣裙,做著預備向前的姿勢。然而蘇丹沒有接受他的條件。

喬托的壁畫,即是描繪那「撩起衣裙,預備向前」的一剎那。畫中一共有六個人,都感著極強烈的而又互相不同的情緒。六個人個個都在準確明白的姿勢中,表出他們的心境。蘇丹的僧徒們,正在驚惶逃避,他們大張著衣裙以避爐火的熱度,並可借此看不見聖徒蹈火的可怕的情景。聖者的弟兄們做著驚駭的姿勢。蘇丹,在王座上,命令他的僧徒不許離去。在這紛亂的場合中間,聖方濟各的動作即有兩種意義:第一,表明他是跣足著,第二,表明撩起衣裙,乃是準備舉步。

這般生動的描寫,當然非金碧輝煌的拜占庭藝術所可同日而語了。

那幅畫上的人物,且是對稱地排列著如浮雕一般。蘇丹的王座在正中,爐火與聖者就在他的身旁。全部的人物只在一個行列上。

他的素描與構圖同樣是單純,簡潔。這是喬托的特點。

喬托全部作品,都具有單純而嚴肅的美。這種美與其他的美一樣,是一種和諧:是藝術的內容與外形的和諧;是傳說的天真可愛,與畫家的無猜及樸素的和諧;是情操與姿勢及動作的和諧;是藝術品與真理的和諧;是構圖、素描與合乎壁畫的寬大的手法及取材的嚴肅的和諧。

現代美術史家貝倫森(Berenson)曾謂:「繪畫之有熱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與神明之皈依者,自喬托始。」

實在,這熱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與神明之皈依,就是文藝復興繪畫所共有的精神。那麼,喬托之被視為文藝復興之先驅與佛羅倫薩畫派之始祖,無論從精神言或形式言,都是精當不過的評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