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 > 第三講 波提切利之嫵媚 嫵媚且悲愴的心靈顫動 >

第三講 波提切利之嫵媚 嫵媚且悲愴的心靈顫動

《希蒙涅特肖像》,板面彩蛋油畫,1478年,61cm×40cm

洛倫佐·梅迪契(Lorenzo Medici,1448—1492)治下的佛羅倫薩,正是意大利文藝復興的黃金時代。這位君主承繼了他祖父科西莫·梅迪契(Cosimo Medici,1389—1464)的遺業,抱著祈求和平的志願,與威尼斯、米蘭諸邦交睦,極力獎勵美術、保護藝人。我們試把當時大藝術家的生卒年月和科西莫與洛倫佐兩人的做一對比,便可見當時人才濟濟的盛況了。

科西莫·梅迪契生於1389年,卒於1464年

洛倫佐·梅迪契生於1448年,卒於1492年

在1389至1492年間產生的大家,有:

弗拉·安吉利科(Fra Angelico)生於1387年,卒於1455年

馬薩喬(Masaccio)生於1401年,卒於1428年

菲利波·利比(Filippo Lippi)生於1406年,卒於1469年

波提切利(Botticelli)生於1445年,卒於1510年

吉蘭達約(Ghirlandajo)生於1449年,卒於1494年

達·芬奇生於1452年,卒於1519年

拉斐爾生於1483年,卒於1520年

米開朗琪羅生於1475年,卒於1564年

以上所舉的八個畫家,自安吉利科起直至米開朗琪羅,可說都是生在科西莫與洛倫佐的時代,他們藝術上的成功,直接或間接地受到當地君主的提倡贊助,也就可想而知了。至於其他第二三流的作家受過梅迪契一家的保護與優遇者當不知凡幾。

而且,不獨政治背景給予藝術家這個千載一時的機會,即其他的各種學術空氣、思想醞釀,也都到了百花怒放的時期:三世紀以來暗滋潛長的各種思想,至此已完全瓜熟蒂落。

《伊利亞特》(Illiade)史詩的第一種譯本出現了,荷馬(Homeros)著作的全集也印行了,兒童們都講著純正的希臘語,彷彿在雅典本土一般。

到處,人們在發掘、收藏、研究古代的紀念建築,臨摹古藝術的遺作。

懷古與復古的精神既如是充分地表現了,而追求真理、提倡理智的科學也毫不落後:這原來是文藝復興期的兩大干流,即崇拜古代與探索真理。哥白尼(Copernicus)的太陽系中心說把天文學的面目全改變了,煉金術也漸漸變為純正的化學,甚至繪畫與雕刻也受了科學的影響,要以準確的遠近法為根據。(達·芬奇即是一個畫家兼天文學家、數學家、製造家。)

梅迪契祖孫並創辦大學,興立圖書館,搜羅古代著作的手寫本。大學裡除了佛羅倫薩當地的博學鴻儒之外,並羅致歐洲各國的學者。他們討論一切政治、哲學、宗教等等問題。

這時候,人們的心扉正大開著,受著各種情感的刺激,呼吸著新鮮的學術空氣:聽完了柏拉圖學會的淵博精湛的演講,就去聽安東尼的熱烈的說教。他們並不覺得思想上有何衝突,只是要滿足他們的好奇心與求知慾。

此外,整個社會正度著最幸福的歲月。宴會、節慶、跳舞、狂歡,到處是美妙的音樂與歌曲。

這種生活豐富的社會,自然給予藝術以一種新材料,特殊的而又多方面的材料。人文主義者用古代的目光去觀察自然,這已經是頗為複雜的思想了,而畫家們更用人文主義者的目光去觀照一切。

藝術家一方面追求理想的美,一方面又要忠於現實;理想的美,因為他們用人文主義的目光觀照自然,他們的心目中從未忘掉古代;忠於現實,因為自喬托以來,一直努力於形式之完美。

這錯綜變化、氣象萬千的藝術,給予我們以最複雜最細緻最輕靈的心底顫動,與十八世紀的格魯克(Gluck)及莫扎特(Mozart)的音樂感覺相彷彿。

波提切利即是這種藝術的最高的代表。

一切偉大的藝術家,往往會予我們以一組形象的聯想。例如米開朗琪羅的痛苦悲壯的人物,倫勃朗(Rembrandt)的深沉幽怨的臉容,華托的綺麗風流的景色等等,都和作者的名字同時在我們腦海中浮現的。波提切利亦是屬於這一類的畫家。他有獨特的作風與面貌,他的維納斯,他的聖母與耶穌,在一切維納斯、聖母、耶穌像中佔著一個特殊的地位。他的人物特具一副嫵媚(grace可譯為嫵媚、溫雅、風流、嬌麗、婀娜等義。在神話上亦可譯為「散花天女」)與神秘的面貌,即世稱為「波提切利的嫵媚」,至於這嫵媚的秘密,且待以後再行論及。

波氏最著名的作品,首推《春》與《維納斯之誕生》二畫。

《春》這名字,據說是瓦薩裡起的,原作是否標著此題,實一疑問:德國史家對於此點,尤表異議,但此非本文所欲涉及,姑置勿論,茲且就原作精神略加研究:

據希臘人的傳說與信仰,自然界中住著無數的神明:農牧之神(Faun,法烏恩),半人半馬神(Satyrus,薩堤羅斯),山林女神(Dryads,德律阿得斯),水澤女神(Naiads,那伊阿得斯)等。拉丁詩人賀拉斯(Horace)曾謂:春天來了,女神們在月光下迴旋著跳舞。盧克萊修(Lucrctius)亦說:維納斯慢步走著,如皇后般莊嚴,她往過的路上,萬物都萌芽滋長起來。

波提切利的《春》,正是描繪這樣輕靈幽美的一幕。春的女神抱著鮮花前行,輕盈的衣褶中散滿著花朵。她後面,跟著花神(Flora,佛羅拉)與微風之神(Zephyrus,仄費洛斯)。更遠處,三女神手牽手在跳舞。正中,是一個高貴的女神維納斯。原來維納斯所代表的意義就有兩種:一是美麗和享樂的象徵,是拉丁詩人賀拉斯(Horace)、卡圖盧斯(Catullus),提布盧斯(Tibullus)等所描寫的維納斯;一是世界上一切生命之源的代表,是蒂克萊斯詩中的維納斯。波提切利的這個佛羅倫薩型的女子,當然是代表後一種女神了。至於三女神後面的那人物,即是雄辯之神(Mercury,墨丘利)在採擷果實。天空還有一個愛神在散放幾支愛箭。

草地上、樹枝上、春神衣裾上、花神口唇上,到處是美麗的鮮花,整個世界佈滿著春的氣象。

然而,這幅《春》的構圖,並沒像古典作品那般謹嚴,它並無主要人物為全畫之主腦,也沒有巧妙地安排了的次要人物作為襯托。在圖中的許多女神之中,很難指出哪一個是主角;是維納斯,是春之女神,還是三女神?雄辯之神那種旋轉著背的神情,又與其餘女神有何關係?

這也許是波氏的弱點;但在拉丁詩人賀拉斯的作品中,也有很著名的一首歌曲,由許多小曲連綴而成的:但這許多小曲中間毫無相互連帶的關係,只是好幾首歌詠自然的獨立的詩。由此觀之,波提切利也許運用著同樣的方法。我們可以說他只把若干輕靈美妙的故事並列在一起,他並不費心去整理一束花,他只著眼於每朵花。

畫題與內容之受古代思想影響既甚明顯,而其表現的方法,也與拉丁詩人的手段相似:那麼,在當時,這確是一件大膽而新穎的創作。迄波氏止,繪畫素有為宗教做宣傳之嫌,並有宗教專利品之目,然而時代的轉移,已是異教思想和享樂主義漸漸復活的時候了。

現在試將《春》的各組人物加以分別的研究:第一是三女神,這是一組包圍在煙霧似的氛圍中的仙女,她們的清新飄逸的風姿,在林木的綠翳中顯露出來。我們只要把她們和拉斐爾、魯本斯(Rubens)以至十八世紀法國畫家們所描繪的「三女神」做一比較,即可見波氏之作,更近於古代的、幻忽超越的、非物質的精神。她們的婀娜多姿的嫵媚,在高舉的手臂、伸張的手指、微傾的頭顱中格外明顯地表露出來。

《春》,布面彩蛋油畫,1477-1478年,203cm×314cm

可是在大體上,「三女神」並無拉斐爾的富麗與柔和,線條也許太生硬了些,左方的兩個女神的姿勢太相像。然這些稚拙反給予畫面以清新的、天真的情趣,為在更成熟的作品中所找不到的。

春神,抱著鮮花,婀娜的姿態與輕盈的步履,很可以用「步步蓮花」的古典去形容她。臉上的微笑表示歡樂,但歡樂中含著惘然的哀情,這已是芬奇的微笑了。笑容中藏著莊重、嚴肅、悲愁的情調,這正是希臘哲人伊壁鳩魯(Epicurus)的精神。

在春之女神中,應當注意的還有兩點:

波提切利畫筆下的女性之嫵媚

《春》局部——三女神

拉斐爾:《三女神》,板面油畫,1504年,17cm×17cm

魯本斯:《三女神》,布面油畫,1639年,221×181cm

《春》局部——春神、佛羅拉、仄費洛斯

一、女神的臉龐是不規則的橢圓形的,額角很高,睫毛稀少,下巴微突;這是佛羅倫薩美女的典型,更由波氏賦予細膩的、嚴肅的、靈的神采。

二、波氏在這副優美的面貌上的成功,並不是特殊的施色,而是純熟的素描與巧妙的線條。女神的眼睛、微笑,以至她的姿態、步履、鮮花,都是由線條表現的。

《春》局部——春神

《春》局部——維納斯

維納斯微俯的頭,舉著的右手,衣服的褶痕,都構成一片嚴肅、溫婉、母性的和諧。母性的,因為波提切利所代表的維納斯,是司長萬物之生命的女神。

至於雄辯之神面部的表情,那是更嚴重更悲哀了,有人說他像朱利安·梅迪契(Julian Medici,洛倫佐的兄弟,1478年被刺殞命)。但這個悲哀的情調還是波提切利一切人像中所共有的,是他個人的心靈的反映,也許是一種哲學思想之徵象,如上面所說的伊壁鳩魯派的精神。他的時代原來有伊壁鳩魯哲學復興的潮流,故對於享樂的鄙棄與對於虛榮的厭惡,自然會趨向於悲哀了。

波提切利所繪的一切聖母尤富悲愁的表情。

聖母是耶穌的母親,也是神的母親。她的兒子注定須受人間最殘酷的極刑。耶穌是兒子,也是神,他知道自己未來的運命。因此,這個聖母與耶穌的題目,永遠給予藝術家以最崇高最悲苦的情操;慈愛、痛苦,尊嚴、犧牲、忍受,交錯地混合在一起。

在一幅《聖母像》(Madonedu Magnificat)中,聖母抱著小耶穌,天使們圍繞著,其中兩個捧著皇后的冠冕。一道金光從上面灑射在全部人物頭上。另外兩個天使拿著墨水瓶與筆。背景是平靜的田野。

全畫的線條匯成一片和諧。全部的臉容也充滿著波氏特有的「嫵媚」,可是小耶穌的手勢、臉色,都很嚴肅,天使們沒有微笑,聖母更顯得怨哀:她心底明白她的兒子將來要受世間最殘酷的磨折與苦刑。

《春》局部——愛神丘比特

聖母的憂戚到了《格林納達聖母像》(Madone de la Grenade)一畫中,尤顯得悲愴。構圖愈趨單純:聖母在正中抱著耶穌,給一群天使圍著;她的大氅從身體兩旁垂下,衣褶很簡單;自上而下的金光,在人物的臉容上也沒有引起絲毫反光。全部作品既沒有特別刺激的處所,我們的注意力自然要集中在人物的表情方面去了。這裡,還是和其他的聖母像一樣,是表現哀痛欲絕的情緒。

《春》局部——雄辯之神墨丘利

現在,我得解釋「波提切利之嫵媚」的意義和來源。

第一,所謂嫵媚並非是心靈的表象,而是形式的感覺。波提切利的春神、花神、維納斯、聖母、天使,在形體上是嫵媚的,但精神上卻蒙著一層惘然的哀愁。

第二,嫵媚是由線條構成的和諧所產生的美感。這種美感是屬於觸覺的,它靠了圓味(即立體感)與動作來刺激我們的視覺,宛如音樂靠了旋律來刺激我們的聽覺一樣。因此,嫵媚本身就成為一種藝術,可與題材不相關聯;亦猶音樂對於言語固是獨立的一般。

《聖母像》,板面彩蛋油畫,1485年,直徑118cm

《格林納達聖母像》,板面彩蛋油畫,1487年,直徑143.5cm

波氏構圖中的人物缺乏謹嚴的關聯,就因為他在注意每個形象之線條的和諧,而並未用心去表現主題。在《維納斯之誕生》中,女神的長髮在微風中飄拂,天使的衣裾在空中飛舞,而漣波蕩漾,更完成了全畫的和諧,這已是全靠音的建築來構成的交響樂情調,是觸覺的、動的藝術,在我們的心靈上引起陶醉的快感。

《維納斯之誕生》,布面彩蛋油畫,1485年,172.5cm×278.5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