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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理第四

texture

詩是活的有機體,可以全方位地感知,從滋味的味覺,到聲音的聽覺,再到肌理的觸覺。錢鍾書1937年在《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裡說:

翁方綱精思卓識,正式拈出「肌理」,為我們的文評,更添上一個新穎的生命化名詞。古人只知道文章有皮膚,翁方綱偏體驗出皮膚上還有文章。現代英國女詩人薛德蕙女士(Edith Sitwell)明白詩文在色澤音節以外,還有它的觸覺方面,喚作「texture」,自負為空前的大發現,從我們看來「texture」意義上、字面上都相當於翁方綱所謂「肌理」。

錢鍾書在三十年代系列書評中,好幾次用到這個詞。他說溫源寧的英文的肌理即所謂texture不如赫茲列特來得稠密(《不夠知己》),又說桑塔耶納和布拉德雷的文筆的纖維組織或曰texture都很厚、很密(《作者五人》)。

肌理也就是肌膚的紋理,語出杜甫《麗人行》的「肌理細膩骨肉勻」。有細膩的肌理,當然就有粗糙的肌理。用這個詞來對譯texture的確穩當,因為texture本義就是織物的表面紋理,或物體的構造組織給人的觸覺質感或視覺觸感,引申為詩或音樂各分子組合起來的形態。它與結構structure有整體和細部之別。structure是指總的支撐性的骨架,texture則是局部的肌理。

但如果我們根據錢鍾書語焉不詳的指示,認為翁方綱的「肌理說」等同於精細的文體風格研究,那就錯了。翁方綱這個「肌理說」原是對前後七子的「格調說」跟王漁洋的「神韻說」的反撥,因為「格調」跟「神韻」都很虛,不好把握,他要療救這兩種詩學的空疏之弊,所以才拈出「肌理」來,但本義卻是以學問為肌,以六經為理,並非真把文章看作一個活體,要人從質感和觸覺上對待文字,「剖析毫釐,擘肌分理」。錢鍾書見獵心喜,不想細辨兩者的差異,這在他是少有的英雄欺人之時。但是「肌理說」在具體論詩時,的確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落腳點,可以聚焦到文字上去辨析,如翁方綱所標舉的,「大而始終條理,細而一字之虛實單雙,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後接筍,秉承轉換,開合正變」,整體上吻合texture的意思。

作為文學批評的術語,新批評派蘭色姆曾以texture與structure對舉,認為前者是「世界的肉體」,關乎一首詩的本質存在,後者則不過是連貫起意義來的邏輯核心。波爾蒂克(Chris Baldick) 的《牛津文學術語詞典》對texture是這樣解釋的:「這個術語經常用於一些現代批評特別是『新批評』中,指文學作品不屬於意義方面的那些『具體』的物質要素,不同於能夠釋義的『結構』和能夠撮述的概要。它尤其常用於一首詩聲音的特殊花樣:其雙聲、疊韻、和音、諧音,以及相關效果。然而也經常指涉字彙、意象、韻律和節奏。」這解釋不夠好,太強調聽覺了,其實texture更重視覺,而尤重觸覺,因為觸覺最能真實地體認物體的質感,字和句的質感。texture幾乎就是你摸上去手感怎麼樣。

這樣一來,反倒是特重身體感的中國人理解得最為確切。據陳越的研究,用「肌理」來對譯texture始於施蟄存,那是在1933年。而從錢鍾書1935年起一再提及後,邵洵美發表了《新詩與「肌理」》(1935)、《談肌理》(1939),邢光祖也寫了《論肌理》(1939),把問題談得很透,很到位。邵洵美說:「『肌理』的重要性是無可諱言的,換句話說,便是一個真正的詩人非特對於字的意義應當明白,更重要的是對於一個字的聲音、顏色、嗅味、溫度,都要能肉體地去感覺及領悟。」邢光祖說:「肌理不是一種技巧,不是文字上的修煉,而是字眼與詩境的諧和,是詩的內涵的肉體化身。」一個說肌理是詩的肉體的化身,一個說要對詩的肌理肉體地感知。兩人各有側重,合起來就是說:我們要肉感地去感知一首詩的文本的肉身。

「文」的本義就是錯綜的紋理。我們所用的每一個字,通過心理聯想,都各有不同的質感、重量、色澤和明暗度。把不同的字組成句子,把不同的句織成篇章,就會呈現出微妙的肌理。一個個字好比皮膚的顆粒,一個個句子則像皮膚的紋路。構成肌理或texture的關鍵,就是字法和句法——章法則屬於結構要素了。從用字到造句,從意象到韻律,「肌理說」都講求縝密的品質,特別注重詩中字句關係的彼此照應,所謂「前後接筍,秉承轉換,開合正變」是也。當然,像這種主題的隱現、意象的映射、運思與行文的錯綜綰合等,可以叫肌理,也可以叫脈絡。表面感知就是肌理,深入體會則是脈絡,用《文心雕龍》的話說,「外文綺交,內義脈注」,整個兒形成文本的肉身。

我們讀莎士比亞晚期悲劇的語言,讀出了土布的堅韌,粗氈的質樸。讀他早期的傳奇劇呢?絹一般柔滑,綢一般細緻。我們讀杜詩,共同的印象是「沉鬱頓挫」。「沉」如果是深度,「郁」就是一種厚度,而且「頓挫」不光是節奏起伏變化,還意味著有很多的關節部位,像是老樹的枝幹,如顧隨說的,「老杜是壯美,筆下要澀,摸著如有筋」。「澀」就是不平滑,有阻力。「摸著如有筋」是什麼一種感覺?你看看魯迅《秋夜》的開頭就明白了:「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後園牆外有兩株棗樹,這樣一個平滑的句子給硬生生打了兩個結,就顯得特彆拗折,但力度就出來了,質感就出來了,密栗的紋理就出來了。

我們再來看《水滸傳》裡的一段文字。第七回寫魯智深倒拔垂楊柳:

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樹前,把直裰脫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著,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

張大春在《小說稗類》裡說,這四個「把」字,一個「用」字,一個「將」字,是為了「補強動感」。他假設語文老師會覺得累贅而給改一下:「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樹前,脫了直裰,右手向下,倒繳著身,左手拔住上截,一趁腰,便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如此一來,簡潔是簡潔了,智深這個主語負擔卻太重,拖不動後面一大串動作,弄成尾大不掉。

可是我不這樣認為。施耐庵意不在此,他要寫魯智深的「粗人偏細」。別以為花和尚一味魯莽,他在江湖上行走得多了,非常機警,很有自我保護意識。拳打鎮關西那一回,把鄭屠臉上打成油醬鋪、彩帛鋪、水陸道場,打得臉變了色,真給打死了。魯智深情知不妙,一邊嚷嚷:你詐死,洒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邊大步走掉。金聖歎批曰:「魯達亦有權詐之日,寫來偏妙。」這倒拔垂楊柳一節,便寫魯智深不敢掉以輕心。「相了一相」是打量了一下,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心理上先有了個基本盤的考量。後面每一個「把」字,都在試試點踩得準不準,勁吃得著吃不著。他每個環節都在掂量,在尋找著力點,測試可行性,也暗示垂楊柳並不好拔,萬一拔不出,會教眾潑皮們嗤笑了去。這段文字雖然一氣呵成,卻故意放慢了鏡頭,分解了動作,好比足球比賽中射門的慢鏡頭回放,令人感到勢大力沉,才看得真切過癮。不放慢鏡頭,勁道出不來。這就叫「筆下要澀,摸著如有筋」。

豐致與骨感

在中國文學中,《水滸傳》和《紅樓夢》可以代表兩種截然不同的美學風格,相當於壯美與優美之別。對應於文章肌理,也就一個寫意,線條粗放而有勁道;一個工筆細軟。顧隨說《水滸傳》是神品,《紅樓夢》是能品:「《紅樓》有時太細,乃有中之有,應有盡有;《水滸》用筆簡,乃無中之有,餘味不盡。」大觀園裡的寶黛們錦衣玉食,席豐履厚,文筆不能不相應做靜態的刻畫,自然精緻繁縟。山寨水泊裡的生活卻是粗線條,照牟宗三的說法,好漢們不能處社會,也不能處家庭,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行文也要言不煩,有一種「說時遲,那時快」的動感。

說《紅樓夢》應有盡有,《水滸傳》能無即無,令我想到奧爾巴赫《摹仿論》著名的第一章,講荷馬史詩與聖經舊約兩個文本的對照。奧德修斯的故事具體完整,面面俱到,正是應有盡有。亞伯拉罕的故事則只突出行動本身,其他都不交代,真叫能無即無。前一種文體很豐滿,後一種便骨感畢露。奧爾巴赫說,荷馬的世界是靜止不動的,舊約的人物卻處於動盪不安之中,所以史詩作者可以使用大量連詞、副詞、小品詞和其他句法的修辭手段,一層層一環環地敘述下來;《聖經》作者卻儘是短兵相接的句子,陡峭得很。兩者間的差異,一如《紅樓》與《水滸》。

《水滸》是男人的世界,《紅樓》是女人的天地,文本肌理也就判然有別。錢鍾書曾經批評西洋人論文有男女,不是中立的分類,而是偏袒的判斷,比如古羅馬美學家昆體良,在文體上重男輕女,只知道丈夫氣是好文章,女子態是壞文章,不懂得陰柔陽剛只是平等相對,可以異曲同工。中國歷史上,自《詩經》《楚辭》開始,南北文風就有了剛柔之別,「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隋書·文學傳》)。學風也有繁簡之殊,「大抵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隋書·儒林傳》)。這南北宗風的差異,各有優劣,根本無法在價值上分出高下。

比如我,既愛《紅樓》,也喜歡《水滸》。就像宋詞裡,稼軒詞和清真詞都是我的至愛。辛棄疾陽剛,周邦彥陰柔,又各自剛中有柔,柔中有剛。下面我舉他們各一首詞來細讀,看看詩的題材、詩人的氣質是怎樣影響到文本的肌理的。

稼軒詞《鷓鴣天·徐衡仲惠琴不受》,一般選本都不選,顧隨的《稼軒詞說》也沒有講到,日後重讀全集,方才覺得「自為寫照,極饒奇氣。遺卻未說,真遺珠也」:

千丈陰崖百丈溪,孤桐枝上鳳偏宜。玉音落落雖難合,橫理庚庚定自奇。 人散後,月明時。試彈幽憤淚空垂。不如卻付騷人手,留和南風解慍詩。

此詞作於淳熙十一年(1184),是稼軒帶湖賦閒的第三個年頭。友人徐衡仲送給他一張古琴,他辭謝不受,說你留著比我更有用。上闋是極贊此琴之不凡,乃由深山巨壑裡棲鳳的孤桐斫成,清徽玉音,落落難合,斷紋橫理,庚庚自奇。「落落」二字,本有高卓、清澈、連續等多義,但此處特指孤標疏離,不合流俗。「庚庚」,橫貌也。古人灼龜占卜,以橫紋為吉兆,這裡其實是指琴身的漆胎長年風化形成的斷紋,有蛇腹斷、冰紋斷、流水斷等,據說非經百年以上不會出現,可見此琴的高古名貴。下闋,於月明人散之際試彈一曲,觸動自己不為世用的孤憤,與嵇康《幽憤詩》深有同慨:「嗟我憤歎,曾莫能儔。事與願違,遘茲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旋即反思自己怎麼這樣沒出息,只會作個人際遇的不平之鳴,不如把此琴還給詩人朋友,讓他絃歌於廣眾,盡其合和人心、附親萬民之大用。「舜作《五絃琴歌》曰:『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孔子家語》)釋民之怨,阜民之財,都是有益於生民的事功,詞意遂從小我上升到大我的崇高之境。

此詞發端便大開大合。千丈百丈,臨崖傍溪,出處便自不凡。玉音落落,橫理庚庚,寫琴而人,渾然莫分。四句聲音都極好,尤其「橫理庚庚定自奇」七字,「橫」「庚」「庚」「定」,四個後鼻音協同成韻,愈形其郁勃不平。下闋調子放緩,「人散後,月明時」,彷彿畫中的留白。正自琴聲如訴,別有幽愁暗恨生了,「不如」兩字一轉,轉入解慍的南風詩,以善頌善禱作結。「卻」,退還也。人家送了一張這麼好的琴給你,你不接受,總得有個說辭。《孟子》曰:「卻之為不恭。」「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稼軒這首《鷓鴣天》可謂即辭見心,作者之眼高手辣、腸熱心慈,俱見於此。整首詞的句子都像福樓拜所說的,能站得直直的,卻又能空際騰挪,秘訣就在虛字的運用。宋詩慣於烹煉虛字,稼軒以文為詞,當然拿手。羅大經《鶴林玉露》曰:「作詩要健字撐拄,要活字斡旋……撐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車之有軸」。活字便是虛字。稼軒此詞,「偏」「雖」「定」「空」「不如」五處虛字,筋絡活泛,擒縱自如,越發顯得出語奇橫。的確,這首詞肌理看起來都是橫的。

顧隨說,辛稼軒寫女人「寶釵飛鳳鬢驚鸞」,簡直以畫李逵的筆調畫林黛玉,以《水滸傳》的筆法寫《紅樓夢》了。周清真為女性寫真,卻是宋徽宗畫蠟梅山禽和芙蓉錦雞的路數,細勾濃染,而靜中有動。下面是他的一首《望江南》,也不算什麼名篇,俞平伯的《清真詞釋》也沒有講,我卻非常喜歡:

歌席上,無賴是橫波。寶髻玲瓏欹玉燕,繡巾柔膩染香羅。人好自宜多。 無個事,因甚斂雙蛾。淺淡梳妝疑見畫,惺忪言語勝聞歌。何況會婆娑。

詞詠歌妓,周密《浩然齋雅談》曾經八卦道,「邦彥嘗於親王席上作小詞贈舞鬟雲」。有人一遇見這樣的艷詞,就判定作者不過是褻玩的眼光、輕薄的心理。但依我看,周清真恰恰鮮有那種借色澆愁的態度,即連辛稼軒都未能免俗的「紅巾翠袖,搵英雄淚」式的風流自賞,拿女人做鏡子愛死自己。周邦彥對女性是真的愛,真能欣賞,真夠體貼。這首《望江南》,便活畫出一個立體的美人,且寫出自家那十二分投入的滿心歡喜來。是怎樣一個美人呀!流盼的眼波、顰蹙的雙眉、玲瓏的寶髻、柔膩的繡巾、淺淡的梳妝、輕快的言語、婆娑的舞姿,真是無一不好,好上加好。好就是美,而美就怎麼都好,這就叫「人好自宜多」。一開頭那斜眄的秋波就讓人接不住,受不了,所謂「無賴」,似憎實愛。「無個事,因甚斂雙蛾」,假裝搞不懂,表示擔心,其實也知道是白操心。人家漫拋眼,佯皺眉,是生命中一段自然而然的水漾花開。她知道自己的美,也清楚這美的傳染力與控制力,但她無目的性地任意揮發,不是她的錯。清真也沒錯,尤其是沒犯藝術上的錯,寫美人並沒有自作多情、自我涉入,只一味心虔意誠地禮拜,甚至有點呆。

整首詞語調輕倩,音韻嬌軟,陳廷焯評為「芊綿有則」,況周頤評為「熨帖入微」。芊綿是豐茂而連綿不盡,熨帖是穩愜而妙合無間,正好用來形容此詞的肌理。你看,「寶髻」「玉燕」「繡巾」「香羅」,名詞何其華美;「橫」「欹」「染」「斂」,動詞何其精約;「玲瓏」「淺淡」「惺忪」「婆娑」,都是半字同文的聯邊字,形容詞又何其多彩多姿。「繡巾柔膩染香羅」一句,「染」一作「掩」。我覺得「染」字好,因為在我看來,清真填詞憑的是染織的手段,他也很喜歡用這個「染」字,如「衣染鶯黃」「花染嬌荑」「嫩綠輕黃成染透」等等,我曾經借用沈從文說古代絲綢工藝的「撮暈法染擷」來形容清真的文筆。「染」是著色的工序,先把染料化開,滲透到本色底子上,又慢慢洇開去。這就叫氤氳。

氤氳與錘煉

顧隨在《駝庵詩話》中,認為詩的感情的表現姿態,有錘煉和氤氳之別:

氤氳乃介乎夷猶與堅實之間者,有夷猶之姿態而不甚飄渺,有錘煉之功夫而不甚堅實。錘煉是清楚,氤氳與朦朧相似,氤氳是文字上的朦朧而清楚,清楚而又朦朧。

錘煉、氤氳雖有分別,而氤氳出自錘煉。若謂錘煉為苦行,則氤氳為得大自在,俗所說「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用錘煉之功夫時不自在,而到氤氳則成人上人矣。

感情表現為具體文本,也就呈現出兩種不同的肌理。如以上兩首詞,辛稼軒的《鷓鴣天》是錘煉,周清真的《望江南》是氤氳。再推衍上去,《水滸傳》是錘煉,《紅樓夢》是氤氳。或者,宋詩是錘煉,唐詩是氤氳。

錢鍾書說:「唐詩多以丰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繆鉞說:「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長於丰神情韻,故氤氳;重在筋骨思理,故錘煉。但豐腴也好,瘦勁也罷,肌理總是細密的。打個比方說,豐腴的少女肌膚當然細膩,瘦勁的老人呢?皮膚細還是細的,只不過談不上膩,因為少了光澤和水色。不喜歡宋詩的人就說宋詩枯燥,枯燥不就是缺少水分麼?另一方面,豐腴也不能一味軟膩。蔡邕論書法用筆的《九勢》曰:「下筆用力,肌膚之麗。」沈尹默說:「這兩句話,乍一看來,不甚可解;但你試思索一下,肌膚何以得麗,便易於明白。凡是活的肌膚,它才能有美麗的光澤;如果是死的,必然相反地呈現出枯槁的顏色。有力才能活潑,才能顯示出生命力,這是不言而喻的事實。」(《歷代名家學書經驗談輯要釋義》)寫字與作詩,道理是相通的。

氤氳是散開,錘煉是縮緊。錘煉是力能從簡,線條不一定就粗;即便粗,肌理也未必不緊、不密。江西派學杜,一個個瘦硬通神,功夫在錘煉。黃庭堅作詩,「一字一句,必月鍛季煉,未嘗輕發」。翁方綱《石洲詩話》說,「宋人精詣全在刻抉入裡」。比起唐人,他們用典更工致,對偶更精切,色調更純粹,句法更洗練,就像在做減法,直減到「皮毛脫落盡,唯有真實在」。陳師道的《妾薄命》把白居易的「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壓縮成「一身當三千」,給他做注的任淵說是「語簡而意盡」。然而,「簡」則「簡」矣,「盡」能「盡」麼?

喜歡錘煉的詩人是健身狂,忍受不了一點多餘的脂肪,非在身上鑿出六塊腹肌來不肯罷休。福樓拜大約就是這樣的人,他反反覆覆修改和重寫,很多心力想必都花在給句子減脂上了。「我喜歡清晰的句子,這種句子站得直直的,連跑的時候都直立著。這幾乎不可能做到。」(致路易絲·科萊,1852年6月13日)讓-皮埃爾·理查(Jean-Pierre Richard)《文學與感覺》(顧嘉琛譯)分析福樓拜文筆的部分,雖然沒用到texture這個詞,但關注點正在肌理:

存在要在寫作中變得「挺直」,使柔軟「在內部變得堅硬:存在將感到它身上開始凝固」。

應當既從事物的表面也從事物的厚度來描繪它們。

句子本身,即詞的連續就變成一種類似表皮的東西,在它下面可以感到肉體的運動……

如果說福樓拜的文筆是錘煉,波德萊爾便是氤氳了。讓-皮埃爾·理查《詩的深度》一書,有對波德萊爾詩語的精細評析(參見翁文嫻《變形詩學》一書)。如他所說,波德萊爾的詩句總是肌體柔軟、眼神迷離的慵懶,然後輕顫與搖晃,意象與意象互相融合,句與句彼此勾連,然後蜿蜒上升,宛如《惡之花》中那些靈蛇和靈貓一樣的女子,有著「豐饒的倦怠」之美。

然而,氤氳並不是拿相同質地或者相似調性的詞和合到一塊兒去便成。波德萊爾的氤氳,是柔軟與堅挺之物的覆疊,是物象與色澤的來回交替,是不同的氣性的相反相成。讓-皮埃爾·理查說,無論腐敗、堅實、爆炸、搖擺、潛伏、蜿蜒或螺旋,各種情況均不能單獨出現,而總是相互牽連,共同形成了波德萊爾生活的整體、詩作的整體。所以說,組織肌理不可質地單一。在第二講談詩與滋味時我已經說過,「和羹之美,在於合異」,一首詩就是不同元素的綜合,是多種異質衝動的調和。凡違背這個原則的詩,都不會好到哪裡去。蘇東坡的《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我認為不算上品,但奇怪的是各種選本都選它,包括朱彊村的《宋詞三百首》: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幽」與「靜」,「孤」「獨」與「寂寞」,「寒」與「冷」,如此同義反覆,實在費辭。再加上「缺」「疏」「斷」等,同樣性質的詞用得太密集,而詩意甚為單薄。何況「人」字出現了三次,三人成眾,十分不妥。周清真的《關河令》,《宋詞三百首》也選了,我看有同樣的毛病:

秋陰時晴漸向暝,變一庭淒冷。佇聽寒聲,雲深無雁影。 更深人去寂靜,但照壁、孤燈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陰」「暝」「淒冷」「寒」「寂靜」「孤」,字義相鄰,色調都偏灰、偏冷。大約作者沉溺在感傷情緒中不能自拔,想不到拿異質的東西來互補和對沖,結果造成了貧弱。這是氤氳得糊塌了,說起來還是欠錘煉。

有詩為證

當代詩的文本,也還是要從字詞的質感、句子的韌性、詩中字句關係的彼此照應來討論其肌理。我曾經分析過兩首當代詩人的作品,盧衛平的《分離》和朱朱的《寄北》,正好呈現出不同的肌理,可以給前面講到的骨感與豐致、錘煉與氤氳分別做例證。詩的長短也正好,我一時竟找不出更適宜的文本,只好將從前的分析引用在這裡了。先來看盧衛平的《分離》:

酒瓶睡了

桌上只剩下我和骨頭

我聽見被鋒牙利齒咬過的骨頭

張開傷口說話

它沒有恨我,它向我問好

它勸我出門在外要少喝酒

夜深了,別涼著胃

別在路燈下看自己的影子

它懷念起和肉相依為命的日子

那多麼幸福,雖然只是在鄉下

雖然只是在一隻瓦罐裡相遇

它是什麼時候學會普通話的

但我依然從它的捲舌音裡聽出鄉音

是我和幾個鄉親的聚會

讓它骨肉分離

現在,鄉親們走了

也許永遠不再回來

我們誰是骨頭,誰是肉

我們在歲月的噬咬下

骨肉分離後,有誰能留下來

聽聽我的骨頭用方言搭幾句家常

幾個老鄉在南方城市街邊的夜排檔相聚,我喝趴下了。現在是後半夜,杯盤狼藉的殘局,我從醉中一寸一寸地醒來。用方言浸泡了一晚上的鄉愁,濃濃地襲上來。鄉親們都說我混得不錯,我捲舌的普通話代表了我在這個城市裡的新身份,可是我想家,想念那只家常的瓦罐燉出來的鄉情。鄉親們走了,又把我剩給了這座城市,我與它格格不入。這首《分離》處理的是懷鄉主題,作者採取獨幕劇式的寫作策略,把一場內心的獨白變成了對話。夜闌干時,啃光了的骨頭用傷口對我說話了,它問好,它勸告,它傾訴思念,思念與它「相依為命」的肉。現在,我和鄉親們的一場小聚會使得骨肉分離了,但又是什麼,讓我和我的骨肉鄉親、鄉音、鄉土分離?骨頭在此是主體的客觀化,與我處在對應的位置上。骨頭所懷念的肉,是鄉土、鄉親、鄉音這三位一體。最後四行,上升的速度令人震驚,從那麼具體的場景一下子拉到了存在的高度,痛徹肺腑,而又思接混茫。

這首詩,表面上文字非常省淨,內裡卻十分複雜。在「骨」與「肉」以及「咬」「胃」「酒瓶」「瓦罐」這一套有關吃喝的意象系列之外,又有「普通話」「捲舌音」「鄉音」「方言」等系列關於言說的詞彙,建立起兩個可由詩思展開的向度。「骨頭」成了「我」的鏡像,「肉」與「鄉土」「鄉親」「鄉音」也構成對應關係。「睡了」「夜深了」「路燈下看自己的影子」,都是具體可感的「現在」,但「永遠」二字,引入了漫長的時間要素,準備了「歲月的噬咬」。作者寫來似不經意,卻組織得絲絲入扣。開始的語調,有那麼一點調侃,甚至一點無厘頭,那份從容和舒緩,根本預測不了後面會發生什麼,只是越擰越緊,到最後一連三問,已經直究天人之際了。一讀之下,真令人骨頭生冷。荒誕與真實,冷峭與溫柔,親切與悲愴,骨感與玄學,在這首詩中兼而有之。

再來看朱朱的《寄北》:

我夢見一街之隔有家洗衣店,

成群的洗衣機發出一陣陣低吼。

透過形同潛望鏡的玻璃圓孔,

能看見不潔的衣物在經受酷刑,

它們被吸入機筒腹部的漩渦,

被吞噬、纏繞,來回翻滾於急流,

然後藻草般軟垂,長長的纖維

在湧來的清水裡漂浮,逐漸透明;

有一股異樣的溫暖從內部烘烤,

直到它皺縮如嬰兒,在夢中蜷伏。

那裡,我脫下那沾滿灰塵的外套後

赤裸著,被投放到另一場蕩滌,

親吻和歡愛,如同一簇長滿

現實的尖刺並攜帶風疹的蕁麻

跳動在火焰之中;我們消耗著

空氣,並且只要有空氣就足夠了。

每一次,你就是那洗濯我的火苗,

而我就是那件傳說中的火浣衫。

如果說《分離》是寸鐵殺人手段,這首《寄北》便顯得精密多巧。詩寫性愛主題,卻從洗衣機取材。是帶烘乾的滾筒洗衣機,整個洗滌過程,是「吸入」「吞噬」「纏繞」「翻滾」「軟垂」「漂浮」,一連串動詞精準之至。而從「經受酷刑」,到「皺縮」「蜷伏」如「嬰兒」,這一過程,明寫洗滌而暗寫性愛,雙關之切,允稱妙絕。

「那裡,我脫下那沾滿灰塵的外套後」,這一行自然綰合了此詩的上下兩層,「沾滿灰塵的外套」補足上文「不潔的衣物」,「一簇長滿/現實的尖刺並攜帶風疹的蕁麻」也呼應前面「纏繞」「翻滾」的「藻草」,「赤裸」重疊了「嬰兒」,「夢」回到「夢」(以「我夢見」開始,以「在夢中」小結)。但是,對立的意象出現了:「水」變成了「火」。不相容的事物有著同樣流動的容狀,從而強有力地落出最後兩行:「每一次,你就是那洗濯我的火苗,/而我就是那件傳說中的火浣衫。」至此,「洗濯我的火苗」將第一層「湧來的清水」與第二層「跳動」的「火焰」合而為一,完成了愛的淨化,甚至,死的昇華。《列子·湯問》云:「火浣之布,浣之必投入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凝乎雪。」從「不潔」到「皓然凝乎雪」,這就是淨化與昇華。「你」,這首詩所寄的對象,在倒數第二行才終於出現了,語調珍重,兼有感謝,使得整首詩起於性而終於愛,起於愉悅而終於睿智。

兩首詩,前者凝練而樸素,後者繁複而華麗,風格大不一樣,卻一樣有強烈的生命意識,並用最具體可感的方式寫出來,字字都實,又整個一下子虛起來。《分離》二十句無一跨行,真是句句斬截,但兩個意象系列,吃喝的與言說的,牽引鋪設得使人渾然不覺,說明簡潔有力的粗線條也可以造成密栗的肌理。《寄北》把滾筒洗衣機的性愛式動作描寫得窮形盡相,特別是「蕩」「滌」「洗」「濯」

「漂」「浣」等這些帶水兒的字眼的選用,重複中有變化,既到位又多姿,把文本編織得像一件柔韌精細的火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