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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是改出來的

修改是怎麼一回事

寫完了一篇東西,看幾遍,修改修改,然後算數,這是好習慣。工作認真的人,寫東西寫得比較好的人,大都有這種好習慣。語文老師訓練學生作文,也要在這一點上注意,教學生在實踐中養成這種好習慣。

修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從表面看,自然是檢查寫下來的文字,看有沒有不妥當的地方,如果有,就把它改妥當。但是文字是語言的記錄,語言妥當,文字不會不妥當,因此,需要檢查的,其實是語言。

怎樣的語言才妥當,怎樣的語言就不妥當呢?這要看有沒有充分地確切地表達出所要表達的意思(也可以叫思想),表達得又充分又確切了,就是妥當,否則就是不妥當,需要修改。這樣尋根究底地一想,就可見需要檢查的,其實是意思;檢查過後,認為不妥當需要修改的,其實是意思。

這本來是自然的道理,可是很有些人不領會。常聽見有人說「這篇東西基本上不錯,文字上還得好好修改」。好像文字和意思是兩回事,竟可以修改文字而不變更意思似的。實際上哪有這樣的事?凡是修改,都由於意思需要修改,一經修改就變更了原來的意思。

譬如原稿上幾層意思是這樣排列的,檢查過後,發覺這樣排列不妥當,須得調動一下,做那樣排列,這不是變更了原來的意思的安排嗎?

譬如原稿上有這一層意思,沒有那一層意思,檢查過後,發覺這一層意思用不著,應該刪去,那一層意思非有不可,必須補上,這不是增減了原來的意思的內容嗎?增減內容就是變更意思。

譬如原稿上用的這個詞,這樣的句式,這樣的接榫,檢查過後,發覺這個詞不貼切,應該用那個詞,這樣的句式和這樣的接榫不順當,應該改成那樣的句式和那樣的接榫,這不是變更了原來的詞句嗎?詞句需要變更,不為別的,只為意思需要變更。前邊說的不貼切和不順當,都是指意思說的。你覺得用「發動」這個詞不好,要改「推動」,你覺得某地方要加個「的」字,某地方要去個「了」字,那是根據意思決定的。

說到這兒,似乎可以得到這樣的理解:修改必然會變更原來的意思,不過變更有大小的不同,大的變更關涉到全局,小的變更僅限於枝節,也就是一詞一句。修改是就原稿再仔細考慮,全局和枝節全都考慮到,目的在盡可能做到充分地確切地表達出所要表達的意思。實際情形不是這樣嗎?

這樣的理解很關重要。有了這樣的理解,對修改就不肯草率從事。把這樣的理解貫徹在實踐中,才真能養成修改的好習慣。

談文章的修改

有人說,寫文章只該順其自然,不要在一字一語的小節上太多留意。只要通體看來沒有錯,即使帶著些小毛病也沒關係。如果留意了那些小節,醫治了那些小毛病,那就像個規矩人似的,四平八穩,無可非議,然而也只成個規矩人,缺乏活力,少有生氣。文章的活力和生氣全仗信筆揮灑,沒有拘忌,才能表現出來。你下筆,多所拘忌,就把這些東西趕得一乾二淨了。

這個話當然有道理,可是不能一概而論。至少學習寫作的人不該把這個話作為根據,因而縱容自己,下筆任它馬馬虎虎。

寫文章就是說話,也就是想心思。思想,語言,文字,三樣其實是一樣。若說寫文章不妨馬虎,那就等於說想心思不妨馬虎。想心思怎麼馬虎的?養成了習慣,隨時隨地都馬虎地想,非但自己吃虧,甚至影響到社會,把種種事情弄糟。向來看重「修辭立其誠」,目的不在乎寫成什麼好文章,卻在乎決不馬虎地想。想得認真,是一層。運用相當的語言文字,把那想得認真的心思表達出來,又是一層。兩層功夫合起來,就叫作「修辭立其誠」。

學習寫作的人應該記住,學習寫作不單是在空白的稿紙上塗上一些字句,重要的還在乎學習思想。那些把小節小毛病看得無關緊要的人大概寫文章已經有了把握,也就是說,想心思已經有了訓練,偶爾疏忽一點,也不至於出什麼大錯。學習寫作的人可不能與他們相比。正在學習思想,怎麼能稍有疏忽?把那思想表達出來,正靠著一個字都不亂用,一句話都不亂說,怎麼能不留意一字一語的小節?一字一語的錯誤就表示你的思想沒有想好,或者雖然想好了,可是偷懶,沒有找著那相當的語言文字:這樣說來,其實也不能稱為「小節」。說毛病也一樣,毛病就是毛病,語言文字上的毛病就是思想上的毛病,無所謂「小毛病」。

修改文章不是什麼彫蟲小技,其實就是修改思想,要它想得更正確,更完美。想對了,寫對了,才可以一字不易。光是個一字不易,那不值得誇耀。翻開手頭一本雜誌,看見這樣的話:「上海的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廉價的房間更難找到,高貴的比較容易,我們不敢問津的。」什麼叫作「上海的住旅館」?就字面看,表明住旅館這件事屬於上海。可是上海是一處地方,決不會有住旅館的事,住旅館的原來是人。從此可見這個話不是想錯就是寫錯。如果這樣想:「在上海,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那就想對了。把想對的照樣寫下來:「在上海,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那就寫對了。不要說加上個「在」字去掉個「的」字沒有多大關係,只憑一個字的增減,就把錯的改成對的了。推廣開來,幾句幾行甚至整篇的修改也無非要把錯的改成對的,或者把差一些的改得更正確,更完美。這樣的修改,除了不相信「修辭立其誠」的人,誰還肯放過?

思想不能空無依傍,思想依傍語言。思想是腦子裡在說話——說那不出聲的話,如果說出來,就是語言,如果寫出來,就是文字。朦朧的思想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語言,清明的思想是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語言。常有人說,心中有個很好的思想,只是說不出來,寫不出來。又有人說,起初覺得那思想很好,待說了出來,寫了出來,卻變了樣兒,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其實他們所謂很好的思想還只是朦朧的思想,就語言方面說,還只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語言,怎麼說得出來,寫得出來?勉強說了寫了,又怎麼能使自己滿意?那些說出來寫出來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文章,原來在腦子裡已經是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語言——也就是清明的思想了。說他說得好寫得好,不如說他想得好尤其貼切。

因為思想依傍語言,一個人的語言習慣不能不求其好。壞的語言習慣會牽累了思想,同時牽累了說出來的語言,寫出來的文字。舉個最淺顯的例子。有些人把「的時候」用在一切提冒的場合,如談到物價,就說「物價的時候,目前恐怕難以平抑」,談到馬歇爾,就說「馬歇爾的時候,他未必真個能成功吧」。試問這成什麼思想,什麼語言,什麼文字?那毛病就在於沾染了壞的語言習慣,濫用了「的時候」三字。語言習慣好,思想就有了好的依傍,好到極點,寫出來的文字就可以一字不易。我們普通人難免有些壞的語言習慣,只是不自覺察,在文章中帶了出來。修改的時候加一番檢查,如有發現就可以改掉。這又是主張修改的一個理由。

把稿子念幾遍

寫完一篇東西,念幾遍,對修改大有好處。

報社雜誌社往往接到一些投稿,附有作者的信,信裡說稿子寫完之後沒心思再看,現在寄給編輯同志,請編輯同志給看一看,改一改吧。我要老實不客氣地說,這樣的態度是要不得的。寫完之後沒心思再看,這表示對稿子不負責任。請編輯同志給看一看,改一改,這表示把責任推到編輯同志身上。編輯同志為什麼非代你擔負這個責任不可呢?

我們應該有個共同的理解,修改肯定是作者分內的事。

有人說,修改似乎沒有止境,改了一遍兩遍,還可以改第三遍第四遍,究竟改到怎樣才算完事呢?我想,改到自己認為無可再改,那就算盡了責任了。也許水平高的人看了還可以再改,但是我沒有他那樣的水平,一時要達到他的水平是勉強不來的。

修改稿子不要光是「看」,要「念」。就是把全篇稿子放到口頭說說看。也可以不出聲念,只在心中默默地說。一路念下去,疏忽的地方自然會發現。下一句跟上一句不接氣啊,後一段跟前一段連得不緊密啊,詞跟詞的配合照應不對頭啊,句子的成分多點兒或者少點兒啊,諸如此類的毛病都可以發現。同時也很容易發現該怎樣說才接氣,才緊密,才對頭,才不多不少,而這些發現正就是修改的辦法。

曾經問過好些人,有沒有把稿子念幾遍的習慣,有沒有依據念的結果修改稿子的習慣。有人說有,有人說沒有。我就勸沒有這種習慣的人不妨試試看。他們試了,其中有些人後來對我說,這個方法有效驗,不管出聲不出聲,念下去覺得不順當,頓住了,那就是需要修改的地方,再念幾遍,修改的辦法也就來了。

這是很容易理解的。念下去順當,就因為語言流暢妥帖,而語言流暢妥帖,也就是意思流暢妥帖。反過去,念下去不順當,必然是語言有這樣那樣的疙瘩,而語言的任何疙瘩,也就是意思上的疙瘩。寫東西表達意思,本來跟說一番話情形相同,所不同的僅僅在於說話用嘴,寫東西用筆。因此,用念的辦法——也就是用說話的辦法來檢驗寫成的稿子,最為方便而且有效。

古來文章家愛談文氣,有種種說法,似乎很玄妙。依我想,所謂文氣的最實際的意義無非念下去順當,語言流暢妥帖。念不來的文章必然彆扭,就無所謂文氣。現在我們不談文氣,但是我們訓練學生說話作文,特別注重語言的連貫性,個個詞要順當,句句話要順當,由此做到通體順當。這跟古人談文氣其實相仿。語言的連貫性怎樣,放到口頭去說,最容易辨別出來。修改的時候「念」稿子大有好處,理由就在這裡。

平時的積累

寫任何門類的東西,寫得好不好,妥當不妥當,當然決定於構思、動筆、修改那一連串的工夫。但是再往根上想,就知道那一連串的工夫之前還有許多工夫,所起的決定作用更大。那許多工夫都是在平時做的,並不是為寫東西作準備的,一到寫東西的時候卻成了極關重要的基礎。基礎結實,構思、動筆、修改總不至於太差,基礎薄弱,構思、動筆、修改就沒有著落,成績怎樣就難說了。

寫一篇東西乃至一部大著作雖然是一段時間的事,但是大部分是平時的積累的表現。平時的積累怎樣,寫作時候的努力怎樣,兩項相加,決定寫成的東西怎樣。

現在談談平時的積累。

舉個例子,寫東西需要談到某些草木鳥獸的形態和生活,或者某些人物的狀貌和習性,是依據平時的觀察和認識來寫呢,還是現買現賣,臨時去觀察和認識來寫呢?回答大概是這樣:多半依據平時的觀察和認識,現買現賣的情形有時也有,但是光靠臨時的觀察和認識總不夠。因為臨時的觀察認識不會怎麼周到和真切。達到周到和真切要靠日積月累。日積月累並不為寫東西,咱們本來就需要懂得某些草木鳥獸,熟悉某些人物的。而寫東西需要談到那些草木鳥獸那些人物,那日積月累的成績就正好用上了。一般情形不是這樣嗎?

無論寫什麼東西,立場觀點總得正確,思想方法總得對頭。要不然,寫下來的決不會是有意義的東西。正確的立場觀點是從鬥爭實踐中得來的。立場觀點正確,思想方法就容易對頭。這不是寫東西那時候的事,而是整個生活裡的事,是平時的事。平時不錯,寫東西錯不到哪兒去,平時有問題,寫東西不會沒有問題。立場觀點要正確,思想方法要對頭,並不為寫東西,咱們在社會主義社會裡做公民本來應當這樣。就寫東西而言,唯有平時正確和對頭,寫東西才會正確和對頭。平時正確和對頭也就是平時的積累。

寫東西就得運用語言。語言運用得好不好,在於得到的語言知識確切不確切,在於能不能把語言知識化為習慣,經常實踐。譬如一個詞或者一句成語吧,要確切地知道它的意義而不是望文生義,還要確切地知道它在哪樣的場合才適用,在哪樣的場合就不適用,知道了還要用過好些回,回回都得當,才算真正掌握了那個詞或者那句成語。這一批詞或者成語掌握了,還有其他的詞或者成語沒掌握。何況語言知識的範圍很廣,並不限於詞或者成語方面。要在語言知識的各方面都有相當把握,顯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非日積月累不可。積累得多了,寫東西才能運用自如。平時的積累並不是為了此時此刻要寫某一篇東西,而是由於咱們隨時要跟別人互通情意,語言這個工具本來就必須掌握好。此時此刻寫某一篇東西,語言運用的得當,必然由於平時的積累好。

寫東西靠平時的積累,不但著作家、文學家是這樣,練習作文的小學生也是這樣。小學生今天作某一篇文,其實就是綜合地表現他今天以前知識、思想、語言等等方面的積累。咱們不是著作家、文學家,也不是小學生,咱們為了種種需要,經常寫些東西,情形當然也是這樣。為要寫東西而注意平時的積累,那是本末倒置。但是知識、思想、語言等等方面本來需要積累,不寫東西也需要積累,但是所有的積累,正是寫東西的極重要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