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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因果 有各種可能性的小說

長大以後讀了那歌詞,覺得好失望啊。

只不過是關於墨西哥的歌嘛。我覺得國境之南應該有更不得了的東西呀。

——村上春樹《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在戲劇節目裡,我們常常聽到「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或者「亂我兄弟者,必殺之」這一類的話。這類話有一個共同的特色,那就是因果關係無比的清晰——A 重重傷害了 B,所以 B(或其子女、兄弟)必須使盡全力向 A(或其子女、兄弟)討回來。

但有一種小說,它想講的剛好跟上面的例子完全相反。甲人做了乙事,但動機不明,目的也不明,也就是甲人與乙事之間的因果關係,無比的曖昧,令人費解。

舉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國境以南太陽以西》為例,小說裡提到有一種病叫「西伯利亞歇斯底里」,那是住在西伯利亞的農夫會得的病。獨自一人住在西伯利亞的農夫,每天耕著田。太陽從東方升起,他就到田里工作;太陽升到頭頂,就停下工作吃午飯;太陽沉入西方就回家睡覺。突然有一天,農夫體內的某個東西忽然啪的一聲斷掉死去了。於是他把鋤頭丟了,著了魔似的,一連好幾天不吃不喝,朝著太陽之西走去,最後倒在地上,死了。

活得好好的農夫為什麼要拋棄一切,朝不明不白的「太陽之西」走去?他體內究竟是什麼東西忽然「啪的一聲斷掉死去」?

「忽然啪的一聲斷掉死去」→動機不明:「太陽之西」→目的不明。

如果我們把「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之間的因果相關係數定為「l」,那麼「西伯利亞歇斯底里」之間的因果相關係數大概就是「0」了。

跟大家分享一篇因果相關係數大約為「0.3」的小說《離家少年》,故事如下: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因為父親早死,所以年紀輕輕就挑起家裡的生計重擔。有一天,少年工作的工廠突然出了一點狀況,所以少年得以提早一個小時回家。提早回家的少年,看見屋子裡的母親正在做晚飯,她背上的嬰兒哭個不停,地上的弟弟妹妹打成一團,母親沒空管教一屋子的孩子,只好任由他們大聲哭鬧。沒有人知道少年回來了,少年這時完全不想進屋去,所以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屋前的台階,愣愣地望著屋前一條彎彎曲曲不知通往何處的小路,以及路的盡頭之上的夕陽。再過半小時,太陽就要下山了,天色已經一點一滴地開始變暗了。望著屋前彎彎曲曲的小路,看看即將西沉的夕陽,少年的背後依舊是日復一日母親身上永遠揮之不去的難聞的油煙味,以及似乎永遠停不下來的弟弟妹妹吵鬧、哭泣聲。看著看著,少年突然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朝著即將落下的夕陽走去。

從此,少年再也沒有回來過。

《離家少年》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一篇小說,但我完全不知道作者是誰,雖然我曾多次試著尋找這篇小說的出處,但終究徒勞。

所以,我有時會阿Q式地把它當成我潛意識裡自己創造出來的小說。

我之所以如此喜歡這篇小說,是因為作者巧妙地設計了一個「空白」的動機和目的地(離開的動機→身後嘈雜的一切」→象徵了□□;前往的目的地→「即將消失的夕陽」→象徵了□□),好讓每個讀者都能依照自己的生命經驗,填入只有讀者自己知道,並且滿意得不得了的答案。

我自己的答案是——少年身後那些惱人的聲音是好的,是對的,是作為一個好人必須默默忍受、承擔的,但他累了、倦了,他希望過的是充滿可能性的人生,於是他選擇了離開(拋棄家人)。從此,他就由世俗的善轉為惡了……

正因為《離家少年》這篇小說的因果關係微弱,所以讀者才有機會坐上機長的位置,當起故事的駕駛員,將小說的機頭往上拉起,想像各式各樣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