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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繞遠路 小說的信息傳遞

我們將平地的郵局變成一台車,來往地形偏僻多塌方落石的卡社溪沿岸,幫忙交通不便的部落存錢、寄信。

——李儀婷《流動的郵局》

大家都知道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是直線,所以規劃開車路線時,距離越短越好。至於搭乘的交通工具,則是越快越好。

越短越好,越快越好,依照這樣的準則發揮到極致,那麼哆啦A 夢的任意門最好了,咻的一下就抵達目的地了,然而這會產生一個問題,那就是過程全部消失了。

如果目的地是你的重點,那麼就抄捷徑吧。如果過程才是你的重點,那麼你最好繞遠路,如此一來,你才能看見平常看不到的風景。

舉個簡單的例子,從台北到宜蘭,走雪山隧道雖然距離短,速度快,卻什麼都看不到。相反地,沿著山路走九彎十八拐,才能看見最美的風景。

為了讓讀者看到更多的風景,小說家常常捨棄捷徑,而繞遠路,甚至拐了一個好大的彎。拐大彎能看到什麼樣的風景,下面以小說家李儀婷《流動的郵局》為例說明。

故事始於一輛開往山地部落的郵政車,流動的郵政車每天在固定時間上山幫原住民收發信件,處理郵政事務。老人達曼因為政府禁止打獵,頓時失去了人生目標。後來,在山下工作的女兒塔桑妮告訴他,山下的人很喜歡他做的弓琴(布農族人最主要的樂器),願意用高價購買他的弓琴,於是達曼的生活又有了重心,他每天等著郵政車上山,把做好的弓琴寄到山下給塔桑妮,交由她來轉賣。

故事到了結尾,讀者這才發現,達曼寄出的弓琴從頭到尾都被寄放在郵局裡,不曾抵達塔桑妮的手上。女兒之所以說謊,為的是讓老爸重新振作起來。這樣的情節設計並不稀奇,到處都看得到,但重點不在這兒,重點是小說結尾揭露了一個秘密:塔桑妮的職業是會計。

會計?有什麼了不起的,到處都是會計呀!別急,我們先來看看小說是如何形容會計的。

小說裡,一名叫馬玉花的老婦說她女兒幫人家做會計,一個月賺四萬多。隨後,當有人稱讚馬玉花的女兒能幹時,她謙虛地說她女兒賺得其實不多,其他人的女兒賺得更多,一樣當會計,每個月卻有六七萬的收入。最後,馬玉花又說,還是生女兒好,將來可以到外地當會計,賺很多錢回來。如果生兒子,將來只能當捆工,賺一丁點的錢。

察覺到了嗎?一個月賺四萬多的會計或許不奇怪,但如果每個會計都能賺六七萬就有點可疑了。最後再比對只能賺一丁點錢的捆工兒子,那麼這個似乎只有女兒才能做的會計工作就十分令人起疑了。

這時,敏銳的讀者已經猜到七八分了,會計其實就是妓女。

小說結尾寫道:我回頭看著達曼用牛皮紙袋包裝的包裹,隨口問小金塔桑妮的職業。小金遲疑了很久才猶豫地告訴我,塔桑妮的工作也是個會計,和馬玉花的女兒一樣,是個可以賺很多錢的會計。

沒錯,塔桑妮表面上是一名會計,實際上是一名妓女。為什麼不直接點破塔桑妮是妓女,為什麼非得拐一個大彎,先提會計=妓女,最後再說塔桑妮 = 會計?

且讓我們用一個簡單的數學定律「等式的傳遞性」來說明:

若 A=B 且 B=C,則 A=C。

轉換成小說裡的人物職業關係,意即:若塔桑妮 = 會計,且會計 = 妓女,則塔桑妮 = 妓女。

在上列的等式裡,B 看似沒什麼用處,不過是個可以省略的中間符號。同樣的,會計乍看之下也沒什麼大用處,實則傳遞了大量的信息,小說因此而豐厚了起來,不致淪為一則負面的新聞。

因為拐了「會計」這個大彎,我們才得以看見隱藏在樂天知命的原住民底下的「悲傷」,而不是社會新聞裡,一目瞭然的「A=C」的「悲慘」。

在我自己的定義裡,悲慘和悲傷完全不一樣,雖然兩者都悲,但悲慘不問過程,直接通往結局(例如:有遊民橫死街頭,我「同情」他)。悲傷則是迂迴曲折,在人心裡不停地打轉,轉出了不被理解,轉出了歎息與愴然,轉出了生命的無可奈何(例如:同樣有遊民橫死街頭,但因為我有類似的經驗,所以我「同理」他)。

優秀的小說和新聞報道不一樣,它能帶領讀者看見生活的底層細節,生命的無奈與歎息,也就是那個一般人看不見的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