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小說課1:折磨讀者的秘密 > 21 想像力 輕功和鬼來電 >

21 想像力 輕功和鬼來電

我相信的是一個人,而不是人所陳述的那個故事。

——許榮哲《為什麼都沒有人相信》

如果只能二選一,那麼你覺得輕功和鬼來電,哪一個比較可信?

寫小說時,我喜歡把故事的繩套胡亂地往天空一拋,不管抓到「活人天上飛」,還是「死人說活話」都無所謂,因為我很清楚,隨後只要展開「自圓其說」的旅程就行了。

這種天馬行空式的寫法有一個麻煩,也有一個優點。麻煩是很容易寫著寫著,就身陷泥潭,怎麼樣都拔不出來,成了斷頭小說。

優點是柳暗花明之後,搞不好會撞見一個令你永生難忘的桃花源風景,變成了充滿了想像力的小說。

我個人的算計是……為了一處充滿想像力的桃花源,斷幾千幾百次頭都划得來。

如果有一天,一個病態扯謊鬼在凌晨三點打電話給你,然後虛弱地在電話那頭對你說:「你相信我已……經……死……了嗎?」(也就是「鬼來電」)這時你該如何回應?

以上是我自己的小說《為什麼都沒有人相信》裡的情節,我喜歡用它來講解小說的想像力——小說該如何讓想像力起飛,並且一路續航,永不墜地。

小說的敘事者「我」叫蕭國輝,是個每天渾渾噩噩的復讀生,女主角叫周月雅,是蕭的補習班同學(復讀多年,精神狀態不穩定),坐在補習班的角落,蕭國輝的旁邊。

某天,250 人的大教室裡,上課上到一半,周月雅突然一邊手抄筆記,一邊喃喃哭訴著發生在她身上的悲慘故事。一開始,「我」只覺得周月雅身世可憐,後來輾轉證實,她口中「自己的故事」,全都是從八卦雜誌偷來的,也就是說周月雅不過就是一個寂寞的病態撒謊鬼。

小說的支線是「我」的同學陳建宏(考大學落榜,正在當兵),因為不適應軍中生活,每次放假就來找蕭國輝,大部分的話題都圍繞在他認識一個會輕功的人,如果哪一天讓他學會輕功,那麼欺負他的人就要倒大霉了。對於輕功這件事,敘事者「我」只當對方在胡扯。

故事繼續往下發展,認為自己一輩子也考不上大學的蕭國輝,最後連補習班也不去了,然而周月雅依舊每天凌晨三點打電話來,喃喃訴說自己的悲慘故事。

時間來到大考前一天,這一天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凌晨三點,電話鈴聲響起,蕭國輝本能地從床上蹦起,接起電話。沒錯,又是周月雅,全世界只有周月雅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

周月雅在電話那頭說:「明天就要聯考了,聯考完你就會搬離這兒,那我就再也不能講我的故事給你聽了,所以今天所有的故事都必須有一個結局對不對?」

周月雅講話的同時,窗外突然有個不明物體閃了過去。

周月雅:「蕭國輝,自從你不來補習班之後,我就變得非常非常的孤單,再也沒有人相信我。我……自……殺了。你相信我已經死了嗎?」

這時,「鬼來電」的情節出現了!

窗外的不明物體,就像武俠小說裡的「草上飛」一樣,一蹦一跳地躍上河濱公園的大探照燈。

蕭國輝仔細一看,探照燈上站的正是他的同學陳建宏。遠遠地,陳建宏的嘴巴一張一合:「我……已……經……學……會……輕……功……了。」

幾乎同一時間,「輕功」的情節也登場了。

電話那頭,周月雅又重複了一遍:「蕭國輝,你相信我已……經……死……了嗎?」

在一般人的認知裡,不管是主線「鬼來電」,還是副線「輕功」,在現實裡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然而有一天,其中一件事居然成真了,於是乎對敘事者「我」而言,另外一件事也就沒什麼不可能的了。

一種近似於數學上的邏輯推理:

∵輕功 OK ∴鬼來電也 OK

望著窗外的陳建宏,「我」只覺得全身暖暖的,他沒有騙我,他說的都是真的,真的有輕功這麼一回事。這時「我」回頭,語氣堅定地對著電話筒說:「我相信你,從一開始我就相信你。」

「我就知道全世界只有你相信我,只有你知道我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周月雅幽幽地說。

小說在這個地方結束了,輕功成為現實,而周月雅的生死則成為永遠的謎。

表面上,小說靠副線(輕功)成功地打下一根「理性」的樁,讓主線周月雅的話變得可信起來。然而一部好的小說,還必須有一根「感性」的樁。

細細推敲,真正讓蕭國輝說出「我相信你,從一開始我就相信你」的,其實是「同理心」。一種寂寞的人相濡以沫的共通情感,如小說裡的這兩段話:「後來我一直在想關於『相不相信』這檔事,我想我相信的是一個人,而不是人所陳述的那個故事」、「我想她需要有人可以傾訴,而我需要有人跟我說說話,我們是漂浮在黑暗世界裡彼此的浮木」。

正因為有了「感性」的樁,故事來到最後的時候,事情的真相(真的?假的?)對讀者而言,其實已經退得很遠、很遠,而不再那麼重要了。

一開始就讓小說衝上天際並不難,只要天馬行空地胡扯就行了,真正難的,在於小說如何直至終點,依舊翱翔在天際,這才是真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