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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給建築飛機場的工人

卞之琳

母親給孩子鋪床要鋪得平,

哪一個不愛護自家的小鴿兒,小鷹?

我們的飛機也需要平滑的場子,

讓它們息下來舒服,飛出去得勁。

空中來搗亂的給他空中打回去,

當心頭頂上降下來毒霧與毒雨。

保衛營,我們也要設空中保衛營,

單保住山河不夠的,還要保天宇。

我們的前方有後方,後方有前方,

強盜把我們土地割成了東一方西一方。

我們正要把一塊一塊拼起來,

先用飛機穿梭子結成一個聯絡網。

我們有兒女在北方,有兄妹在四川,

有親戚在江浙,有朋友在黑龍江,在雲南……

空中的路程是短的,捎幾個字去吧:

「你好嗎?我好,大家好。放心吧。干!」

所以你們辛苦了,忙得像螞蟻,

為了保衛的飛機,聯絡的飛機。

凡是會抬起來向上看的眼睛

都感謝你們翻動一鏟土一鏟泥。

這首詩的第一節前兩行是個比喻,把「給孩子鋪床」的母親比喻修築飛機場的工人。這想頭從二者相同之點「鋪得平」而來。隨隨便便的比喻,無論在詩歌或散文裡,都是應該割除的贅疣,必須使印象更加顯明,意義更加豐富,才是有用的不容割除的比喻。這裡既說了「母親給孩子鋪床總要鋪得平」,隨即用詢問口氣點明所以「總要鋪得平」,為的是「愛護」孩子。用直陳口氣也未嘗不可以點明,可是限制了讀者考索的自由;詢問口氣卻等待讀者自由考索。「自家的小鴿兒,小鷹」是順著母親的口吻說的。把孩子叫作小動物,「小鴿兒,小鷹」,乃至小貓、小狗,這當兒,母親心裡充滿著歡喜;再加上「自家的」三個字,歡喜之處,更透露著驕傲。正如說「我的心肝」「我家的寶貝」一樣。有了這第二行,把修築飛機場的工人的心情也烘托出來了。他們「愛護」飛機與母親「愛護」孩子沒有兩樣,他們幾乎要把飛機叫作「自家的小鴿兒,小鷹」。這些意思沒有在字句間寫出來,可是吟誦起來自會感覺到。所以這裡的比喻是個很好的比喻。——實際上,修築飛機場的工人的心情不一定如上面所說,不過通過了作者的情感,他們的心情應該如上面所說;至少作者若是工人中間的一個的時候,他的心情一定如上面所說。

第二節說飛機在保衛上的必要,就是常見的標語「無空防即無國防」的意思。但「無空防即無國防」只是一句抽像的斷語;這裡卻說得具體,又表達了意志。「空中來搗亂的」是敵人的飛機;「給他空中打回去」,須用我們的飛機;為什麼必須「給他空中打回去」?因為他們來搗亂會「降下來毒霧與毒雨」——「毒霧」指毒氣,「毒雨」指炸彈與機槍彈,說「霧」與「雨」更傳出他的厲害的勢焰,——非「當心」不可。這都是具體的說法。而「空中保衛營」比較「空防」,「單保住山河不夠的,還要保天宇」比較「無空防即無國防」,也具體得多。具體說法的好處,在使所說的可感覺,可指認,不僅是一個懸空的意思,因而給予讀者的影響來得深切。如說「敵人的飛機」,讀者知道「敵人的飛機」罷了;現在說「空中來搗亂的」,從「搗亂」這個詞兒,誰不連帶想起前幾年來轟炸焚燒的仇恨?又如說「國防」,意思比較懸空,與各人自身彷彿沒甚干係的;現在點明「山河」與「天宇」,大家放眼望去是美好的山河,抬起頭來是可愛的天宇,自身就生息其間,自身的子孫也將繁衍在其間,又怎能不竭力保衛?以上是說這一節的具體說法給予讀者大概有這樣的影響。再試吟誦他的語句。「空中來搗亂的給他空中打回去」,語氣堅決嶄絕。「保衛營,我們也要設空中保衛營」,上面的「保衛營」是個省略語,意即「在地面我們設了許多的保衛營」,或者是「說到保衛營」,省略了,仍可於吟誦的當兒,從上下文的連貫上體會到這些意思,而調子卻勁健了。下一語重複著「保衛營」,加上「空中」兩字,音節洪大而響亮,宛如聽到激昂的口號。末一行說「不夠」,說「還要」,簡捷了當,毫無游移。以上是說這一節的語調音節,湊合起來,表達出建設空防的堅強意志。

第三節說飛機在聯絡上的必要。為什麼需要聯絡?因為目前我們的土地失去了聯絡。於是前兩行說失去了聯絡的情形。「我們的前方有後方」,指許多地方的「敵後」;與敵人對壘的地點明明是前方,可是「敵後」還有咱們的政權,咱們的部隊,是咱們的後方。「後方有前方」,就是通常說的「現代戰爭是立體的」的意思;平靜無事的後方,一會兒拉了警報,來了空襲,高射炮齊發,我機升空迎戰,就成了血肉橫飛的前方。這些意思,包蘊在一十三個字中間,仗著語式的相同,「前方」「後方」的對稱,叫人自能體會出來。接著吟誦「強盜把我們土地割成了東一方西一方」。不說「敵人」而說「強盜」,是對於敵人更憤怒的指稱,更嚴切的譴責;稱他們為「敵人」,還是平等看待,現在稱他們為「強盜」,簡直是道德的敗類,人類正義的蟊賊,侵略者不是正配受這樣的稱呼嗎?念到「割成了東一方西一方」,不由得引起了版圖破碎的慨歎,以及今日無所謂前方後方的感覺。但是作者的意念並不向消極的慨歎的方面發展,你看他在第三行便來了積極的表達意志的語句,「我們正要把一塊一塊拼起來」。「一塊一塊拼起來」是「保持領土完整」的具體說法;從「拼」字見出苦心與毅力。第四行用梭子比喻飛機,使飛機的聯絡作用宛然可見,使空中無形的「聯絡網」像屋角的蛛網似的明顯。

第四節還是說飛機在聯絡上的必要;但是從「聯絡網」結成之後對各地人的影響來說,與第三節不同。各地人因有了「聯絡網」,軀體雖然還在天涯地角,彼此的心卻聯繫得更密切了,彼此的意志也結合得更一致了。前兩行裡的「兒女」「兄妹」「親戚」「朋友」,暗示一切人與人的關係;「北方」「四川」「江浙」「黑龍江」「雲南」只是隨便指說(「四川」與「雲南」用在行末當然為押韻),但是點明了我國南北東西各地,暗示無地不有。散處在各地的許多人們仗著「聯絡網」;差不多近在對面了。這個抽像的意思,作者用最習常最具體的事兒表達出來——寄信。說寄信還嫌鄭重,說「捎幾個字去吧」,見得輕便容易,稀鬆平常。信中的話當然各式各樣,但這裡第四行提煉出各人書信的精華,表示出各人蘊蓄的意志。「你好嗎」是尋常問候,但與下文「我好,大家好」連在一塊,就不僅是尋常問候。「大家好」是說與我在一起的人都好,從此推想,料知你也與我們一樣好;這「你好嗎」雖是詢問形式,實含有你必然也好的意味。所謂「好」,自然指身體安健,生活還過得下去;可是不限於此,意志的堅定與工作的努力,也包括在這個「好」字裡。既然如此,彼此之間還有什麼牽掛呢?彼此心頭還有什麼愁苦呢?「放心吧」一句雖只三個字,卻透出了懇切安慰的情意,傳出了鄭重叮嚀的口吻。末了來了個單字句:「干!」簡潔、乾脆、力強,單字勝於多字。彼此號召,彼此勉勵,各就本位,各盡本分,干抗戰的工作,干「把一塊一塊拼起來」的工作,這些意思凝結而成這個「干」字。試想,凡是忠誠的中華兒女,給遠方的人寄起信來,縱使千言萬語,刪繁提要,還不就是第四行這麼一行?

飛機在保衛上,在聯絡上,有這樣的必要,停息飛機的場子自屬必要;修築機場的工人的工作自屬可貴可敬,又何況他們有慈母一般的心情。慈母為孩子準備一切,雖然心甘情願,從他人的眼光看來,總不由得說一聲「辛苦」。第五節作者從這樣的眼光慰勞他們說,「所以你們辛苦了」,「所以」,等於說「由於上述的必要」。單說「辛苦」還嫌欠具體,又用終生勞動的昆蟲來比擬他們,說他們「忙得像螞蟻」,辛苦情況便宛然在目前!修築飛機場的工作主要是翻動泥土,螞蟻的勞動也大都是翻動泥土,有這一點相同,便不是漫然的比擬(若用蜜蜂來比擬,就差遠了);同時與末一行有了照顧,也可以說「你們翻動一鏟土一鏟泥」是由「忙得像螞蟻」引出來的。每翻動一鏟土一鏟泥,其意義深廣到說不盡,所以每一鏟都該受感謝。感謝的主體是「凡是會抬起來向上看的眼睛」,誰不會抬起眼睛來向上看呢?所以就是所有的國人。為什麼不說所有的國人而說「凡是會抬起來向上看的眼睛」?向上看是看天空,看天空為了切盼飛機完成保衛與聯絡的任務;這樣說法比說所有的國人意義豐富得多,並且描寫了所有的國人。

《上海——冒險家的樂園》序

愛狄密勒作 阿雪譯

冒險的故事!這是全世界都喜歡聽的。

真正的冒險,驚心動魄的冒險,在無人曉得的陸地中,在未經航行過的海洋上,在奇形怪狀的人民間,在人類企圖的新領域裡,在日新月異的科學發明內,在探索人所未聞的天涯地角中。

偉大的征服者、偉大的發明家、偉大的創業者都是最優等的冒險家。

猶太人在摩西領導之下,摩西從埃及逃到巴勒斯丁是聖經時代之最偉大的冒險事業。

北美洲的發現是哥倫布一生中的最偉大的冒險事業。

斯登萊在非洲是一個什麼都不怕的冒險家。

狄福筆下的《魯濱遜漂流記》,斯蒂文生筆下的《金銀島》,都是不朽的冒險家故事。

馬哥勃羅在中國,麥斯密倫在墨西哥,林白上校飛越大西洋,皮特少將遠征北冰洋,皮卡教授上升同溫層,都是真正的冒險家做的真正的冒險事業。

有膽量去應付新的形勢,向不可預知的情境挑釁,冒不可預見的危險,走他人所未曾走過的路,成就他人所未曾成就過的事業:這一切,合在一起,造成真正的冒險。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真正的冒險:諸葛亮的恢復漢室,文天祥的志延宋社。

人不知其可而獨己知其可而獨力以成之也是真正的冒險:哥白尼的創立地動說,馬丁·路德的反對天主教。

在真正冒險中,一個人經驗到許多平常所經驗不到的快事。他得以測定其一己的勇氣、毅力、意志與智慧。換句話說,他可以知道他自己。所以,事情在他人的眼光中為行險,為妄動;而在他自己的心中則為快舉,為樂事。

冒險的本義向來是如此的:發明,引導,開闢新的道路,成就新的事業。其中有的是定見,是大無畏的精神,是忠於所事的心,是建設的努力,是抉發真理的希望,是福利眾生的宏願。

然而,現在卻替冒險這一個概念增加了新的意義。現在的小說與現在的戲劇使冒險家套上了一個新的面具。

二十世紀的冒險家不向荒原絕域中去討生活,也不在真理正道間找材料,而專在人海中施展他的絕技。他遙估他人錢囊的重量,佈置巧妙的機關,讓一顆顆好吃的果子落到他的懷裡。「人瘠則我肥」是他的信條,他的宗教,他的全部人生哲學。

二十世紀的冒險家正站在冒險事業的相反的極端。他不創造而只是毀壞;不為社會努力而唯社會的利益是侵;不做人們的良友而做大眾的公敵。

虛偽、欺詐、無賴、狂妄,總而言之,一切的鬼蜮都是他的法寶。他今天恭維你,只因為明天他可以乘你的不備在你背上刺一刀。他今天替你籌劃許多似乎極有利的事業,只因為明天在你的失望中他可以得到極好的利益。

他的最大的目的是在不勞而享他人的勞動的結果。他人放進去,他拿出來;他人往上推,他向下拉。是好處都歸他享受,而一切的損害則由他人去擔當。

在二十世紀的冒險家眼光中,除了利益之外,什麼都不值得顧惜。愛情、友誼、宗教、信義,一切好聽的東西都是他的踏腳石。他踏著向前走去以裝滿他的肚皮與口袋。只要能獲得利益,變貓狗都可以。

但是冤家總不免有對頭。二十世紀的冒險家是法律的冤家;投桃自當報李,法律不客氣的做了他的最兇惡的對頭。法律伸出無情的鐵爪,隨時預備抓住他。所以他的唯一的要務就在設法跳出這一重法網。他厭惡那一條條的規程,憎恨那如狼如虎的警吏,畏懼那鐵面無私的法庭。任何所在如有了這些人與物,他就遷地為良。

遷地固然為良,然而這良土又在什麼地方?

這良土必須容納得下吞舟之鯨,同時他更須有多量的好吃的果子可供大嚼。

這一個良土就是上海,冒險家的樂園。

上海,這華洋雜處的大都會,這政出多頭的城市,這紙醉金迷的冶遊場,這遍地黃金的好處所,不正是一個最好的冒險的地點麼?

在上海更何況還有那可伸縮的領事裁判權,五顏六色的種族,爭權奪利的組織,分歧雜出的誤會;這一切再加上了上面的一切,將這世界的第五個大都會,氤氤氳氳,化成一團漆黑。

上海,你成了冒險家的樂園。

大家到上海去啊,那裡的水渾,有魚可摸。

來的有裝著大幌子的商賈,披著黑外套的教士,雄冠佩劍的官佐。然而盡你們打扮得怎樣莊嚴或闊綽,總遮不過你們這副猴兒相來。在這裡,就將你們的善言善行照實錄下。

二十世紀的冒險家本不以男人為限。可是這一本書卻完全沒有將那些善女人的懿言懿行收入,因為作者在這一方面還觀察得未曾到家。這是應請原諒的。

這一回選的是《上海——冒險家的樂園》的序文。《上海——冒險家的樂園》是屬於報告文學性質的一本書,暴露一班白種人中的無賴在上海的種種胡作非為。原作者署名愛狄密勒(當然是個假名),由阿雪先生譯出(阿雪也是個假名),幾年來行銷頗廣。為什麼原作者和翻譯者都得用假名,可以想見那些「冒險家」神通廣大,儼然有觸犯不得的氣概。我國與友邦之間的不平等條約現在取消了,戰事結束之後,上海由我國收回,再不容什麼冒險家把它認作樂園了;但是就記載的材料跟寫作的技術看,這本書還是值得讀的。這篇序文是作者自己寫的,當然也是阿雪先生的譯筆。咱們不談翻譯的技巧如何,只就譯文來研讀。

請先把全篇通體讀一遍,要好好地讀,依照它聲調的抑揚、節拍的緩急來讀。這並不是什麼難事,只要瞭解它的意義,辨明每句句子每個詞兒的份量,自然會知道抑揚緩急。譬如「事情在他人的眼光中為行險,為妄動;而在他自己的心目中則為快舉,為樂事」一句,對於這一節的前面三句來說,這一句是斷案,聲調應該揚一點,為加重斷案的力量起見,節拍應該緩一點。從這一句來說,前半句是賓,後半句是主,前半句不過是這麼說說而已,後半句才是作者著力說的,所以後半句又該比前半句揚一點,緩一點。又如「二十世紀的冒險家不向荒原絕域中去討生活,也不在真理正道間找材料,而專在人海中施展他的絕技」一句,是承接前一節而來的。前一節是這篇文章的一個轉捩點(以上說真正的冒險,從這一節起才說現代的冒險,就是另一意義的冒險),但是只開了個端,沒有加說明;這一句緊接著給「二十世紀的冒險家」的性質來個說明,所以讀起來聲調應該揚一點,才能顯出這一句的重要;節拍應該急一點,才能顯出這一句和前一節的關係的緊湊。

好好地讀過一遍之後,該會覺得這篇文字氣勢很旺盛,力量很充沛,跟平平靜靜的說理文字不同。又會覺得這篇文字透露出作者的一腔情感,也可以說他憤憤不平,也可以說他悲天憫人。關於後一點,自然由於作者的生活經驗以及他的正義感;正義感遇到不正義的形形色色,就憤憤起來,悲憫起來。至於咱們怎麼會覺得文字中蘊蓄著氣勢和力量,透露出情感,這些效果從何而來,正是咱們所要探求的。

作者說明真正的冒險用了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先說真正的冒險進行的境域在哪兒,在哪兒,連用一串排語。次說真正的冒險家是怎麼樣的,連舉一些實例,卻不用「例如」的說法,而用「是」字句作判斷的形式,這就增強了語勢。說實例的話在大體上看也是排語,而又逐節變化,不取形式上的絕對一致。次又提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跟「人不知其可而獨己知其可而獨力以成之」兩層,點明真正的冒險的精神;也舉實例,卻連「是」字句都不用了,更見得健勁。次說真正的冒險家何以能有這種精神,為的是他認為真正的冒險是快舉,是樂事。末了才歸結到冒險的本義,說明其中所包含的種種,又是一串「是」字的排語。如果作者取了講義似的方式,何為真正的冒險啊,何為真正的冒險家啊,一一加以註疏和解釋,又「例如」啊,「好像」啊,附帶舉些實例;那讀者大概只能理解他的意義,不會感到他話裡的氣勢與力量。可是作者不然,他單刀直入,將論斷代替註疏解釋,一個緊一個地提出來;將實例包在論斷之中,一個接一個地給人強烈的印象;又多用排語,使人有滔滔滾滾之感:於是咱們讀下去,就覺得他的話氣勢旺盛,力量充沛了。

再說,作者說明真正的冒險,為什麼不用平平靜靜的說法?這可以這樣回答:因為他對於真正的冒險不但明白其意義,並且強烈地推崇;推崇之情是內容,決定了文字的形式。就全篇看,這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的背後彷彿隱藏著一句話:「我推崇這樣的冒險。」反過來,自然見得對於下文所說的「二十世紀的冒險家」,他是怎樣的鄙薄,怎樣的憤憤,怎樣的為受他們欺凌的人抱同情。試看,如「『人瘠則我肥』是他的信條,他的宗教,他的全部人生哲學」;如「他不創造而只是毀壞;不為社會努力而唯社會的利益是侵;不做人們的良友而做大眾的公敵」;如:「上海,這華洋雜處的大都會,這政出多頭的城市,這紙醉金迷的冶遊場,這遍地黃金的好處所,不正是一個最好的冒險的地點嗎?」如「大家到上海去啊,那裡的水渾,有魚可摸」;都是氣勢很盛力量很足的話。在這氣勢和力量之中,激動的情感也就透露出來。單說「『人瘠則我肥』是他的信條」,也未嘗不可;可是加說「他的宗教,他的全部人生哲學」,意義越來越沉重,更傳出深惡痛絕的心情。「那裡的水渾,有魚可摸」,戛然而止,語句簡單而凝重,把那些冒險家的心事揭露出來;而在這揭露的背後,就是一顆不憚口誅筆伐的正義的心。此外不再多說,留給讀者自己去體會。

就譯文看,這不能算是純粹的口語,因為其中很有一些文言的字眼兒跟文言的句式。單看一個字,咱們沒法斷定它是文言的還是口語的字眼兒,得就整個句子看。譬如「為」字,在「你以為怎麼樣」一類話裡是慣用的,明明是口語的字眼;可是在「事情在他人的眼光中為行險,為妄動;而在他自己的心中則為快舉,為樂事」這句話裡,四個「為」字卻是文言的字眼兒,在這些地方,文言慣用「為」字,口語就用「是」字。(注意這句話裡的「則」字,是不是口語的字眼兒?)讀者讀過全篇之後,不妨把那些用在口語裡不慣的字眼兒摘出來,給換上口語的字眼兒。

又如「他遙估他人錢囊的重量」這句話,如果說「估計」,說「估量」,都是口語;現在在「估」字上加個副詞「遙」字,說成「遙估」,跟「遙望」「遙念」同例,這個「遙」字明明是文言的字眼兒。文言的字眼兒摻雜在語體文裡,往往要看了才明白說的什麼,念給人家聽人家就糊塗;試把「他遙估他人錢囊的重量」念給人家聽,人家一定會問:「什麼叫遙估?」語體明白,並且在聲情意態之間更多領會;不然的話,咱們寫文言就是了,何必要什麼語體文?

文言的句式用在語體文裡,比文言的字眼兒更不適宜。說到句式,口語跟文言一致的原來很多;可是有些句式,即使通文的人平常說話也絕對不用,只有作文的時候才用,那就是文言的句式,如果摻雜在語體文裡,就只能看不能聽,聽起來會莫名其妙。索性聽念文言,預先做了文言的準備,還可以大體明白;唯有語體文裡摻雜些文言的句式,大部分是口語,中間幾句卻不像個話,尤其叫人迷惘。試聽「人不知其可而獨己知其可而獨力以成之也是真正的冒險」這句話,你一下子能明白嗎?想了一想才知道這兒來了文言的句式,改用文言的習慣去瞭解它,你才明白。你總覺得這樣的句式在這兒出現有些彆扭,引起你一種不快之感。這就可見摻雜文言的句式是要不得了。

又如「不為社會努力而唯社會的利益是侵」「唯×是×」也是文言的句式。人家不先做文言的準備,看到這兒一定稍稍發愣;如果聽人念,「唯」字、「是」字、「侵」字到底是哪幾個字,一定辨不真切。這不能比照「唯利是圖」跟「唯余馬首是瞻」,「唯利是圖」跟「唯余馬首是瞻」是成語,咱們說話常常用成語,這兩句自然可以寫在語體文裡。「唯社會的利益是侵」是生鑄語,咱們絕不說「唯咱們的國家是愛」「唯你我的交情是紀念」,也不說「唯社會的利益是侵」,這些都有另外的說法,寫語體文就得依照另外的說法。讀者讀過全篇之後,試看除前面所說的以外,還有運用文言句式的句子沒有。如其有,不妨逐句想想,口語應該怎麼說。

這篇譯文,如果改成純粹的口語,自然更為完美。讀者有興趣,不妨把它通體改一下。

苦惱

契訶夫作 胡適譯

黃昏的時候,大塊的濕雪在街燈的四周懶懶地打旋;屋頂上、馬背上、肩上、帽上,也蓋著薄層的濕雪。趕雪車的馬伕郁那卜太伯渾身都是白的,像個鬼一樣。他坐在車廂上,動也不動,身子盡量彎向前;很像就是有絕大的雪塊壓在他身上,大概他也未必肯動手抖去。

他的那匹小雌馬也全白了,也不動一動。她的寂靜,她的瘦骨的巉稜,她的腿的挺直,看上去她竟像五分錢一匹的糖馬。也許她是想出了神哩。好好地從那灰色的田間風景裡被拉到這種鬧哄哄的地方,卸下犁耙來到這奇怪燈光底下拖雪車,誰到了這步田地也不能不想出了神的。

郁那同他的小馬停在這裡好久了。他們是飯前出來的,到這時候還不曾做到一趟生意。夜色已漸漸罩下來了。路燈的淡光漸漸亮起來了;街上漸漸熱鬧起來了。

郁那忽聽見有人喊道:「雪車!到維波斯伽!雪車!」

郁那驚起回頭,從那雪糊著的眼睫毛縫裡看見一個軍官,穿著陸軍大氅,披著風帽。

那軍官喊道:「到維波斯伽!你睡著了嗎?到維波斯伽!」

郁那把韁繩一拉,表示答應:大塊的雪糕從馬的肩膀背脊上飛下,那軍官坐上了雪車。郁那喊著口號,伸長了頭頸,站了起來,揮著鞭子。那雌馬也伸長了頭頸,屈起她的挺直的腿,緩緩地向前走。……

「你這渾蟲!往哪兒撞?」郁那聽見前面顛來顛去的一大堆黑塊裡有人喊著:「你撞什麼?靠右——右邊走!」

一部轎車的馬伕向他咒罵;路旁一個走道的正從雪車的馬前走過,肩膀擦著馬鼻子,他怒氣沖沖地瞪了郁那一眼,抖去了袖子上的雪。郁那在車廂上坐立不安,好像坐在棘針上一樣;搖著兩手,眼睛滾來滾去,像中魔的人,不知道他身子在何處,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在這裡。

那軍官帶笑說道:「這班促狹鬼!他們偏要撞到你前面,或跌倒在馬腳下。他們一定是故意的。」

郁那對那軍官一望,嘴唇微動。……他明是想要說什麼話,但沒有說出來,只吸了一口氣。

那軍官問道:「什麼?」

郁那歪著嘴微笑,直著喉嚨,枯燥地說道:「我的兒子……兀……我的兒子這個星期裡死了,先生。」

「哼!害什麼病死的?」

郁那把全身轉過來朝著他的顧客,說道:「誰知道呢?一定是熱病。……他在醫院裡住了三天,就死了。……上帝的意旨。」

「轉過身去,你這渾蟲!」黑暗裡有人喊著,「你這老狗,昏了頭嗎?你瞧,你往哪兒撞!」

那軍官也說:「趕上去!趕上去!你這樣走,我們明天也到不了。快點。」

郁那只好把頭頸又一伸,站了起來,搖著鞭子。他幾次回頭望那客人,只見他閉著眼睛,明明是不愛聽他訴苦。

到了維波斯伽,放下了客人,郁那停在一家飯館旁邊,仍舊蜷著身子,坐在車廂上。……那濕的雪仍舊把他和他的馬都塗白了。

一點鐘過了,又過一點鐘。……

三個少年人,兩個高而瘦的,一個矮而駝背的,一同走過來,嘴裡彼此嘲罵,腳下的靴子蹬得怪響。

「車兒,到警察廳橋!」那駝背的用沙喉嚨喊著,「三個人,二十個戈比。」

郁那把韁繩一抖。二十個戈比太少了,但這卻不在他心上,無論是一個盧布,是五個戈比,他都不計較,只要有生意就好。……那三個嘴裡嘰裡咕嚕罵著,一擁上車,搶著要坐下。車上只有兩個人的座位,叫誰站呢?吵罵了一會,他們才決定叫那駝子站著,因為他生得最矮。

那駝子站在郁那背後,呼氣直呼在郁那的頸子裡。他鼓起他的沙喉嚨喊道:「走吧!快走!……咦,你戴的一頂什麼帽子!京城裡找不出比你更破的了。……」

郁那笑道:「嘻——嘻!……嘻——嘻!不值得誇口!

「算了,不值得誇口,快點去吧!……你只會這樣慢慢的踱嗎?噯?你要我在你脖子上親你一下嗎?」

那兩個高的之中,一個開口道:「我們頭疼。昨兒在德馬索那邊我和法斯加兩人喝了四瓶白蘭地。」

那邊那個高個的狠狠地說道:「我不懂你為什麼說這種話。你說謊同畜生一個樣。」

「打死我,這是真話。……」

「真話!差不多同說虱子會咳嗽一樣。」

郁那笑道:「嘻——嘻!高——高——興的先生們!」

「吐!鬼提了你!」那駝子怒喊著,「你這老瘟鬼,你走不走?這算是趕車嗎?還不鞭打她一下!渾蟲!重重打她一下!」郁那覺得背後那駝子的破沙喉嚨和那顛來顛去的身子。他聽見罵他的話,他看見來來去去的人,他覺得心裡寂寞的味兒反漸漸減輕了一點。那駝子罵他,咒他,直到後來一大串的咒罵把自己的喉嚨嗆住了,嗽個不住。那兩個高的少年在互談著一個女人叫做什麼納底希達的。郁那時時回頭看他們。等他們說話稍停頓的時候,郁那回過頭來,說道:「這星期裡……兀……我的……兀……兒子死了!」

那駝子咳嗽完了,把嘴唇一抹,歎口氣道:「咱們都要死的。……快點趕!快點趕!朋友們,這樣的爬,我可忍不住!什麼時候才能到呀?」

「也罷,你鼓勵鼓勵他吧。脖子上給他一拳。」

「聽見了沒有,老瘟鬼?我要叫你喊痛。我們要同你這樣的人客氣,我們只好下來跑路吧。老鱉兒,聽見了沒有?你難道不管我們說什麼嗎?」

郁那聽見了,——可沒有覺著脖子上的一拳。他笑著:「嘻!嘻!……高興的先生們。上帝給你健康!」

一個高的問道:「車伕,你有老婆嗎?」

「我?嘻——嘻!……高興的先生們,我現在的老婆只是這個潮濕的地面了。……呵——呵——呵!只是那墳墓了,……我的兒子死了,我還活著。……稀奇的事,死錯了人。……死鬼不來找我,倒找著我的兒子。……」

郁那轉過身來,想告訴他們他的兒子怎樣病死,但正當這時候,那駝子歎口氣說:「謝天謝地,我們到了。」

郁那接了那二十個戈比,瞪著眼看著那三個少年走向黑暗裡去。他仍舊是孤單單地一個人,仍舊無處開口。……剛才暫時減輕了的苦痛,於今又回來了,並且格外刺心,格外難過。郁那眼巴巴地望著大街兩旁來來去去的行人,這邊望望,那邊望望;這成千成百的人當中,他哪裡去找一個人來聽他訴說他的苦惱呢?

一群一群的人走過來,走過去,沒有人睬他的苦惱。……他的苦惱是大極了,無窮無盡的。好像他的心若爆開了,他的苦惱流了出來,定可以淹沒這個世界。可是總沒有人看得見。他的苦惱不幸被裝在這樣一隻微細的殼子裡,就是白天打了燈籠去尋,誰也看不見。……

一會兒,郁那瞧見裡邊走出一個看門的,帶著一個包裹;他打定主意要和他攀談。他問道:「朋友,什麼時候了?」

「快十點鐘了。……你為什麼停在這兒?趕開去!」

郁那把雪車趕開了幾步,蜷起身子,仍舊去想他的苦痛。他想,對別人說是沒有用的了。但是不到五分鐘,他又伸起頭來了,把頭一搖,像是感覺疼痛似的。他拉起韁繩來。……他忍不下去了。

「回去吧,回到車廠去吧!」

那匹小雌馬,好像她懂得主人的意思,快跑起來了。一點半鍾之後,郁那已在一個很髒的大爐子邊坐下了。爐子上邊,板凳上,都有人睡著打呼。屋子裡空氣悶的很,有種種臭味。郁那看著那些睡著的人,抓抓自己的頭,頗怪自己回來這樣早。……

「我今天掙的錢還不夠買馬吃的雀麥呢。……怪不得我要這樣苦。……一個人要是會做活兒,要是有的吃飽,要是他的馬也有的吃飽,就不會慌了。……」

屋子的那邊,一個馬伕坐了起來,睡眼模糊地咳一聲嗽,伸手去摸水桶。

郁那問道:「要喝一口嗎?」

「好像是的。」

「盼望你喝口水會見好一點。……可是我的兒子死了。……你聽見嗎?這星期裡,死在醫院。……不幸的事。……」

郁那看看這幾句話會發生什麼影響,但他看不出什麼。那個馬伕喝了水,蒙著頭,早又睡了。郁那歎口氣,抓自己的頭。……那馬伕害渴要喝水,郁那害渴要說話。他的兒子死了快一星期了,他還不曾真正同誰談過。……他想正正經經地談一回,細細地談一回。……他想訴說他的兒子怎樣得病,怎樣痛苦,臨死之前怎樣說話,死的時候什麼樣子。……他想訴說他的兒子死後的喪葬,他自己怎樣到醫院去討回他兒子的衣服。他還有一個女兒阿二在鄉下。……他也想談談阿二的事。……是的,他要說的話多著呢。聽他的人應該歎氣,應該感動叫喊,應該慟哭。……最好是對婦女們談談。婦女們雖是蠢東西,他一開口,她們就要哭了。

郁那想:「讓我去看看我的小馬。睡覺還早呢。……」

他穿上外衣,走到馬房裡。他想著馬吃雀麥和草料,想著外面的天氣。……他在沒有人的地方是不能想著他的兒子的。他可以對人說他的兒子,但是空想著他,想像他的樣子,那是受不住的痛苦。……

郁那在暗地裡忽然瞧見那雌馬的發亮的眼睛,他就問道:「你在嚼草嗎?你嚼吧,嚼吧,……我們掙的錢不夠買雀麥,只好吃草了。……是的,……我老了,趕不了車了。……我的兒子應該趕車,我不行了。……他才是個馬伕呢。……他應該活著。」

郁那沉默了一會,又接著訴說:「是這麼一回事,老太婆(指雌馬)……庫司麻(他的兒子之名)死了。……他同我告別了。……他無緣無故地死了。……倘使你有一匹小馬,你是他的親生娘。忽然你的小馬兒去了,死了。……你不傷心嗎?……」

那小雌馬嚼著草,聽他訴說,她嘴裡的熱氣呼到郁那的手上。郁那忍不住了,就把他的悲哀全告訴她了。

這回選一篇小說來讀,是俄國契訶夫原著、胡適翻譯的,收在亞東圖書館出版的《短篇小說》第二集裡。

譯文看起來很順當,但是有文言的調子,如「驚起回頭」「嘴唇微動」這種句子,如「但是」只用「但」,「忽然」只用「忽」,如「什麼地方」用「何處」,「假如」用「若」。用文言調子的地方念起來就覺得不上口。在「五四」那個時期,這樣的文字已經是相當地道的白話文。咱們現在看來,這篇文字許多地方只夠得上「寫的白話文」,還不是「念的白話文」。這是因為咱們現在對文字的要求比「五四」那個時期更進了一步。

把全文通讀一遍過後,咱們知道:這篇小說寫一個老馬伕,一心想跟人家談談他的才死不久的兒子,消除些心裡的哀傷。可是沒有人願意聽他的,結果他只有把滿腹的心事告訴了他的小雌馬。這個故事挺簡單。現在,咱們問問自己在這麼一個簡單的故事裡,作者寫出了些什麼?作者怎麼把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寫得生動的?前面一個問題關涉到這篇小說的內容,後面一個是研究這篇小說的技巧。

作者在這篇小說裡寫的是老馬伕郁那的苦惱。他寫出了這是怎樣的一種苦惱,寫出了這苦惱是怎麼來的。遭著了不幸,不求別的,只要有個人肯聽自己說說自己這個不幸,這是頂起碼頂可憐的願望,郁那苦苦追尋的也就只是這麼一個頂起碼頂可憐的願望。

郁那的不幸是大極了,他死了兒子,失掉了互相依靠的人,失掉了應該繼承他趕車的人,他覺得寂寞、孤獨,「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的茫茫然。但是他兒子死是「上帝的意旨」,他只急切地想跟人家談談,他受不住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想著這個不幸。幾次三番沒有人聽他的,他苦惱透了。寂寞、孤獨,「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的茫茫然怎麼也消除不了。

郁那的苦惱是為了兒子死,更為了沒有人聽他訴說兒子的死。這個更大的苦惱是外界給他的,作者詳盡地寫了這個外界。作者選了四種人來作代表:一個軍官,一群醉漢,一個給有錢人看門的,一個跟郁那一樣的馬伕。這四種人各有各的處境,各人給郁那各種不同的冷淡。軍官和醉漢是僱主,他們跟郁那簡直不是一路人,軍官完全不屑聽郁那的訴苦,醉漢突如其來地問郁那有沒有老婆,完全為了使自己高興高興。看門的,郁那敢於稱他作「朋友」了,可是他給有錢人當慣了傭僕,忘了對一路的人表同情,也許他簡直忘了他跟郁那是一路人。至於那個馬伕,是辛苦得沒有氣力再聽郁那的話了,沒有氣力來同情郁那了。

這篇的筆調叫人感到沉重,因為這個故事原是沉重的,作者寫的時候的心情也是沉重的。在能烘托出郁那的苦惱的地方,作者都細細地描寫。他細細地寫大塊大塊的雪掉下來,掉在屋頂上、馬背上、肩上、帽上;細細地寫郁那拉拉韁繩,雪從他肩頭掉下來,他喊著,站起來,伸長了頭頸,他的雌馬也伸長了頭頸;細細地寫郁那撞著了一個走道的,那走道的氣沖沖地瞪郁那一眼,抖去袖子上的雪。咱們讀著這些,覺得一副副苦惱的情態在堆積起來。有的地方作者不只白描一些情態,他還寫到藏在情態裡的意思,叫我們跟著想進了一層。如末了一節,說小雌馬嘴裡的熱氣呼到郁那的手上,使郁那忍不住了。為什麼忍不住了?這就很夠咱們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