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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迫

丁西林

……(上略)

女客 這三間房子租多少錢?(坐下)

男客 喔,便宜得很。這樣的三間房子,只租五塊錢一月。

女客 房子倒不錯,房價也不貴。(想了一想)這房子真的可以讓給我嗎?

男客 自然是真的,為什麼要騙你?

女客 不過今晚就來住,總不行吧?

男客 行,行。(好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不過——你結了婚沒有?

女客 (跳了起來,挺了胸脯,豎起眉毛)什麼?

男客 (還要補一句)你結了婚沒有?

女客 (怒了)你這話問得太無道理!

男客 太無道理?

女客 簡直是一種侮辱!

男客 (高興起來)「侮辱」,對了,一點不錯,我也是這樣說。但是現在有房出租的人,似乎最重要的是先要知道你結婚沒有。

女客 我結婚沒有,干你什麼事?

男客 是的,一點都不錯,我結婚沒有,干她們什麼事?可是她們一定要問,你說奇怪不奇怪?

女客 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男客 誰說你懂?你自然不懂我的意思。不過你別性急,讓我告訴你,你就會懂。——剛才你說,你是到這邊大成公司來做事的,是不是?……

女客 你這人的記憶力真壞,怎麼剛說過了的話,即刻就忘了。

男客 不要生氣。我不過是告訴你,我也是到這邊大成公司來做事的。

女客 你也是到大成公司來做事的?

男客 是的。你沒有想到吧?

女客 你在大成做什麼事?

男客 我在這邊當工程師。

女客 這樣說,你並不是這裡的房東?

男客 誰說我是這裡的房東?我說了我是這裡的房東沒有?你看我的樣子,像一個房東麼?

女客 (搶著說)啊,我知道了!你是這裡的房客!這三間房子是你租的,現在你覺得不合適,想把它退了。

男客 想把它退了!誰說我想把它退了?

女客 剛才你不是說這房子可以讓給我的麼?

男客 是的,我是說可以讓,沒有說要退。

女客 那我更加不明白了,你既不想退,為什麼要讓呢?

男客 你真的不明白麼?

女客 真的不明白。(坐下)

男客 因為——我看了你……喔,不是,因為房東不肯租給我。

女客 為什麼房東不肯租給你?

男客 啊,可是這婚姻問題。現在我們講到題目上來了。一星期以前,我到這裡來看房子,碰到了房東小姐。一見了我,她就盤問我,問我有沒有老太太,有沒有小孩子,有沒有兄弟姊妹,直等到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我是沒有結過婚,她才滿了意。連房價也沒有多講,她就答應了把房子租給我。

女客 懂麼?她一定知道了你是一個工程師,她想嫁給你!

男客 真的麼?這我倒沒有想到。——昨天下午,我到這裡來的時候,她們老太太告訴我,說如果我沒有家眷來同住,她這房子不能租給我。她明明知道我沒有家眷,她把這話來要挾我,你說可惡不可惡?

女客 為什麼沒有家眷來同住,這房子就不能租給你?

男客 我不知道啊。她說她們家裡沒有男人。

女客 笑話。

男客 這簡直是一種侮辱,是不是?

女客 是的。——後來怎麼樣?

男客 後來我把她教訓了一頓。

女客 她明白了這個道理沒有?

男客 明白了這個道理?一個人一過了四十歲,他腦子裡就已經裝滿了舊的道理,再也沒有地方裝新的道理,我告訴你。

女客 現在怎麼樣?

男客 現在?現在我不走!

女客 她呢?

男客 她?她去叫巡警。

女客 叫巡警!叫巡警來幹什麼?

男客 叫巡警!來攆我!

女客 真的麼!

男客 為什麼要騙你?你如果不相信,等一會兒巡警就要來,你自己看好了。

女客 這倒是怪有趣的事。不過巡警如果真的要攆你,你怎麼樣?

男客 你沒有來以前,我不知道怎麼樣。現在我有了主意。

女客 你預備怎樣?

男客 我把巡警痛打一頓,讓他把我帶到巡警局裡去,叫房東把房子租給你。這樣一來,我們兩個人就都有住宿的地方。

女客 那不行。(若有所思)

男客 那為什麼不行?

女客 你還是沒有出那口氣。——唉,我倒有個主意。

男客 你有什麼主意?

女客 (少頓)讓我來做你的太太好不好?

男客 什麼!

女客 喔,你不用嚇得那麼樣,我不是向你求婚。

男客 喔,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我——因為我實在沒有想到這個方法。

女客 這是最妙的一個方法。她說你沒有家眷同住,這房子就不能租給你。現在你說你有了家眷,看她有什麼話說!

男客 她一定沒有話說。不過——你願意麼?

女客 我為什麼不願意?這於我有什麼損害?——又不是真的做你的太太。

男客 喔,謝謝你!

女客 你不要把我意思弄錯。我不是說做了你的太太,我就有什麼損害,那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

男客 是的,那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不過你幫我把租房的這個問題解決了,我總應該向你道謝。

女客 嗤!道謝!(側耳靜聽)

男客 不錯,不錯。

女客 我聽見有人說話。

男客 那一定是巡警!(急促的)唉,不過我已經說過我是沒有家眷的,現在怎樣對她們講?

女客 就說我們吵了嘴,你是逃出來的,不願意給人知道……(下略)

在敘事的文章裡頭,往往要記錄文中人物所說的言語。記錄言語有兩種方式。一種用作者的口氣轉述,如「張三說怎樣怎樣,李四說怎樣怎樣」,張三和李四的言語都不加引號。一種直接用文中人物的口氣,如「張三說:『怎樣怎樣。』李四說:『怎樣怎樣。』」這裡的「怎樣怎樣」都給加上引號,見得這些言語是文中人物當時就這麼說的,一點沒有走樣。用前一種方式不一定作「張三說」「李四說」,也可以作「張三以為」「李四的意思是」等等,因為這樣也是作者轉述的口氣。用後一種方式不但不能遺漏了或者弄錯了言語的意義,並且不能改變說這些言語的時候的神情。這工作好比制收音片,誰的演說,誰的歌唱,都得讓人家辨別得出的確是誰的聲調口音,因此下筆的當兒應該格外當心。如果所據的是真人真事,就得注意這人發言那時候的詞彙和語調,以便照樣記錄下來。最好能夠做到凡是在引號中間的完全是這人自己的詞彙和語調。如果寫出於想像的東西,如寫小說,對於人物的言語先得設身處地想個周到。某人物在此情此境中間應該說些什麼,應該怎麼說法,一一都想停當了,差不多可以如聞其聲了,然後動筆記錄下來,才能使讀者有真切之感。倘若不肯做這樣的工作,提起筆來隨意揮寫,或者詞彙不合人物的身份,或者語調不合人物的情感,就都是失敗的筆墨。你雖然用著引號,表明這些言語出於文中人物之口,但是沒有用,讀者只覺得是你作者在那裡說話。

文中記錄人物的言語往往不限於一個人物的。或是一個人問一個人答,或是許多人在一起討論,這才用得到言語。一個人自言自語的時候到底是很少的。因此,除用作者口氣轉述的方式不算,我們把直接記錄文中人物的口氣的方式稱為「對話」。意思是說,請文中的一些人物自己上場,對面談話,讓讀者聽他們的。咱們有這麼一種經驗:單聽人家轉述一件事情,不如聽事情中人物自己的聲調口音來得有趣,來得親切。講故事的人常常要描摹故事中人物的口吻,或老或少,或文或野,都求惟妙惟肖,使聽眾宛如親自遇見那些人物。敘事文章中間常常要插入一部分對話,也是同樣道理。

這一回讀一節話劇。話劇是純粹用對話來構成的。作者自己不說一句話,故事的前因後果,以及如何進展,都在作者所創造的人物的對話中表達出來。而且,話劇不比普通的敘事文章,它受著時間的限制。一幕話劇或佔一點鐘,或佔半點鐘,就是這一場對話必須連續發生於某一天的一點鐘或半點鐘之內,而故事的前因後果以及如何進展卻要非常自然地在這一場對話中表達出來,要求又非常嚴格。因此,話劇中的對話非絕對經濟不可。經濟並非一味吝惜的意思,必要的具有作用的絕不吝惜,無關緊要的閒筆墨絕不浪費,這才是真的經濟。話劇中的對話又得傳達出各個人物隱藏在心底的情意。我們從日常的經驗中可以知道:我們心底隱藏著某種情意,待掛到嘴上,卻變為另外一句言語了。所說在此,所思在彼,原是生活中常有的事兒。話劇作者要他的作品見得真切,就不能不在這種地方下功夫。他站在劇中人物的地位,設想他們當著此情此境,心底應該怎樣想,掛到嘴上的言語應該是什麼,然後寫下他們的對話來。這些對話必須能使讀者體會得出某一句言語的背後隱藏著劇中人物的某一種情意,這才是不凡的作品。——總之,好的話劇的對話可作為對話的模範。依理想說,即使是普通敘事文章的對話,也得像話劇中的對話那樣經濟,那樣能夠傳達出人物心底的情意。

丁先生這篇話劇篇幅比較長,不能全部刊載。我把這篇話劇的故事簡略地敘述一遍,好讓讀者諸君有個頭緒。男客人來租房子,房東太太的女兒收了他定錢。房東太太聞知他沒有家眷,因為自己家裡沒有一個男人,覺得不方便,決意還他定錢。這篇話劇開幕的時候,就是男客人預備來住他的新房子的當兒。他等了一會兒,房東太太回來了,向他表明她的意思。兩個人就爭執起來:一個定要租她的,理由是已經付了定錢;一個定不肯租,理由是他沒有家眷。爭執不得解決,房東太太把男客人丟在屋子裡,派老媽子去叫巡警。這時候女客人推門進來,她也是想來租房子的。兩個人談過一陣之後,女客人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她對男客人起了同情心,想出一個奇妙的主意來幫助他解決租房子的問題。就是由她冒充他的太太,算是夫妻失和,他一個人從家溜走,而她是追蹤他來的。等一會兒,巡警來了,他見房客既然有了太太,連聲說著「再見」「打攪」而去。房東太太也無話可說。到這裡話劇就此完畢。

丁先生所寫的對話非常乾淨,句句是口語,而且是傳神的口語。我不再想多說什麼,願讀者諸君仔細地讀它,同時留心兩點,就是故事的進展怎樣在對話中表達出來,以及對話的背後隱藏著劇中人物怎樣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