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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滎陽到汜水

徐盈

從滎陽到汜水,黃土層上有了坡度,慢慢地,便展開了垂直斷壁的雄姿。一般人就在這垂直斷壁裡面掘穴來住,宛然是上古遺風,雖然已經並不「茹毛飲血」,卻依舊「穴居野處」。

這樣,一個家庭的創造也夠簡單。費工大些,也可以在黃土層裡掘出天井院落,屋子裡面成弧形,就著土堆,剜成臥榻和桌椅。於是一個房間的落成,除了一扇木門而外,絲毫不用一點磚瓦。但窮苦人家卻連這扇木門也在摒棄之列。

像這種窯洞,雖然談不到美觀,可是正合農民的需要。因為黃土層上已經普遍地缺乏著成材的樹株,加以沙土又很難燒成堅固的磚瓦,有了窯洞,人們便不至於因了建築不起房屋而露宿了。尤其窯洞的長處在於隨外界的氣溫來轉移,有著「冬暖夏涼」的美譽,由此又可以使農人們「衣」「住」同時得到解決。(不是說笑話,這裡便有冬天幾個人共一條棉褲的事實。)窯洞,實在是一個偉大的發明。

鄭州南鄉,滎陽縣一帶路上總不少看到柿樹林。到汜水,因了土地的角度不宜農業,於是種柿樹的區域更多。這一區域,每年約有六百噸至八百噸的柿餅輸出。汜水城裡更有霜糖作坊,專來提取制柿餅時所揮發出來的霜,燠煉滴定以後,就是小餅似的「霜糖」。

我過留這個產柿區域時,柿子留在樹上還是紐扣大小。但聽當地農民講,柿子的品種也很不一致。舊歷八月初(國歷九月底),柿子就開始下樹了,這時的一批名叫「八月黃」,是澀柿,為趕先用的。以後則有水柿和火柿,這二者都可以做柿餅。不過用做柿餅的專用柿名「灰子」,是陰曆九月底熟的一種堅硬小型種。

滎陽一帶多水柿,汜水一帶多「灰子」。「灰子」(亦音「回子」)能夠成為柿餅專一品的原因,就在於它的皮厚、堅硬和晚熟上。汜水的柿餅是運到閩廣一帶去銷售的,若是柿餅水分捨得稍多,那麼運到那裡一定有腐敗的危險。加之這品種是晚熟,隨時做好,便可打包輸出,不必用地方來貯藏。

汜水城在一條土崗下。四周圍麥子好極了,地低處肥得使麥稈完全倒伏。今年大概有七成以上的年景。可是去年汜水氾濫,都沒有什麼收穫。這裡的畝大同華北,是二百四十弓。一畝好麥地平均可以收六斗。一般年景只有二斗的收成,每斗三十六斤。一斗麥可出三十斤掛零的麵粉。每元錢可以買到麵粉十一至十二斤。

縣城破敝不堪,只有一條橫街。柿霜鋪子集中在東門外的土路旁,有六七家的光景。每家鋪子都好像是新從土裡發掘出來的樣子,烏黑且破舊。店老闆同時還在經營著農業。

我在那裡對於柿子的制餅和滴霜,受到一點教育。我知道三百至四百的鮮柿可得一百斤干餅,每百斤餅可賣二至四元。一百斤餅僅僅能夠出一斤霜,一斤霜的價值二毛。每斤霜經提煉後可出霜糖十兩至十二兩,每斤霜糖的價格是三毛五分。一般說起來,制餅比較有利些,造霜的手續既繁,而得利卻是很微少的。

柿餅和柿霜的製法:從樹上摘下不十分熟的柿子削去皮,平鋪在地上曬出霜。地表上或鋪席或不鋪,隨制者的經濟情形而定。曬霜的時候不能下雨,落雨後柿餅易發霉。一周過後,霜便從柿餅堆裡流出和沉澱。然後把柿餅穿成貫子,壓緊,曬乾。而這霜,便收拾在一起,用火來煮。連行幾次過濾,以去淨霜裡的滓渣和污穢。此後還要經過純技術的攪、打、拍等程序,霜才變成糖,滴在一塊塊的小瓦片上。在火爐上焙乾,就是一塊塊的霜糖。

柿餅在這一帶的農家都會自製的。可是滴霜,卻只有東門外的幾家霜糖鋪了。

當地人民雖然多少得著這副產的浸潤,但生活依然是苦極。據說早先在這裡,稍為殷實一點的人家,吃著較硬性的蒸饃(即麵粉比例較多的),就會被人譏諷為不會過日子的。也許近來好些了,因為這幾年來的柿餅的銷路是很好的。

對於這麼一個柿餅出產地,一向就很少有人注意過。

寫旅行記,注目的方面有好些個。有的注目在天然風景,有的注目在名勝古跡,有的專寫途中所見印象最深切的一些事物,有的專寫社會間一般的生活情形。當然,把這些材料混合在一起的也有。我們單就只顧到一方面的來說,這幾類旅行記並沒有誰優誰劣,誰有價值誰沒價值的分別。寫得好,能把自己所經歷的親切有致地告訴人家,無論哪一類都是好的。不然的話,無論哪一類都不好。優劣和價值應該從文章的本身去判定,而不在乎文章所注目的是哪一方面。

不過讀了從前人的一些遊記,見到他們大多注目在天然風景和名勝古跡,不免發生一種誤會,以為旅行記無非寫這些東西。這種誤會,我們絕不可有。假如有的話,就把我們自己寫作材料的範圍收縮了不少。其實從前人的遊記,也有注目到天然風景和名勝古跡以外的。現在交通方便,旅行的事情越來越頻繁,而民生問題又時刻縈繞在大家的胸中,使一般寫旅行記的人有寧可拋開了天然風景和名勝古跡,而注目到一般人的生活情形上邊去的傾向。在現代的出版物中間,這一類的旅行記幾乎隨處可以看到。這一回選的徐盈先生的這篇旅行記就屬於這一類,本來是長篇中的一節,那長篇的題目叫作《一個乾燥的農業區》。

要記載一般人的生活情形,單憑作者遊歷當時所得的印象是不夠的,必須對於一路所見加以精細的考察。考察自然在隨時觀看,隨地查問。但是觀看和查問有時還嫌不夠,要知道一切現象的所以然,還得加上自己的推斷。如果不做這番功夫,就不免把一些浮面的認識寫入文章,並沒有捉住一般人的生活的真際[1]。這不是違反了寫作的初意嗎?

考察又得認定幾個重要項目才行。因為所謂一般人的生活情形,如果不論鉅細地列舉起來,項目是無窮無盡的。在考察的時候,自然只能從多中擇要,只顧到重要的幾個項目而拋開其餘的項目。看了徐先生的文章,就可以知道他的考察是預先選定項目的。從滎陽到汜水的路上,一般人都穴居而處,這是值得注意的生活情形,他就加以考察,記入他的文章。滎陽、汜水一帶產柿很多,制柿餅和柿霜成為一般農家的副業,這又是不該忽略的生活情形,他就加以考察,記入他的文章。統看全節文章,只不過這兩個考察的記錄而已。並不是滎陽、汜水一帶人民的生活情形僅止於此,而是因為他覺得其餘的不及這兩個項目重要,所以不加考察,不給記錄了。

他怎麼知道那些窯洞的外觀和內容呢?當然全靠張開眼睛去觀察。他怎麼知道柿餅、柿霜的製法和賣價呢?當然全靠不憚唇舌之勞,到處去查問。他怎麼知道那些窯洞正合農民的需要呢?那是根據了平時積累的常識和當時的觀察推斷出來的。「黃土層上已經普遍地缺乏著成材的樹株,加以沙土又很難燒成堅固的磚瓦,有了窯洞,人們便不至於因了建築不起房屋而露宿了」,這個推斷,正是人文地理學常識的實地應用。

作這一類旅行記,僅靠走馬看花地跑一趟是辦不了的。對於天然風景和名勝古跡固然不妨從遠處看,領略一個大概,以便捉住印象。對於一般人的生活情形卻必須深入它的底裡。考察越周到,推斷越正確,寫成的旅行記越有價值。如果對於觀察和查問嫌其麻煩,學識又荒疏,不足以為憑借,那麼即使足跡遍天下,也寫不出一般人的生活情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