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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風》序

尤炳圻

先介紹幾位書裡的人物:

土撥鼠永遠是一個心與物衝突的角色。一開場他便被彌滿在空中地底和他的四周的「春」誘出了家園,棄擲了正在粉牆的手中的刷子。其後,他滿心想鑽進癩施的新奇的淡黃馬車,然而又不願叛逆他的好友——水耗子。明明知道自己的家破舊不堪,羞對故人,卻又捨不得離開。跟土獾等玩了一上午,回來見了受罪中的癩施,卻唯有他忐忑不安。敵不過外界的物質的誘惑,卻又沒有勇氣跳出自己的圈子。結果永遠是在十字路口徘徊、悲哀、苦惱。永遠顯得低能、脆弱。

癩施,這是最能吸引讀者的一位。能夠毅然擺脫一切,去追求每一種新的官能的刺激,是一個個人主義的象徵。他的信仰是快樂,他的幻境是美。他的興趣永遠是流動的,在強迫人家都到他的「船屋」裡去住,而且宣言將在船上度其餘生之後不久便把廢船堆齊了屋頂,玩起黃色馬車來了。這會他以為實在是從開天闢地造車以來,一輛頂頂精緻的車了,連一個例外也沒有!不料又在一個緊張的場面裡愛上了欺負他的汽車。然而他雖然隨時隨地想求熱情的奔放,卻隨時隨地都要受到意外的阻遏。雖說是意外,卻自然也便在「我們的」情理之中。像做夢一樣,他開動了汽車,然而馬上來了「竊盜」「妨害公安」和「違警」,因為有法律。他以為看監的女兒對他種種的好意,便是愛上了他,哪裡明白社會地位和身份的迥然不同!他在收回故居、逐出敵人的歡欣之餘,本可以對來賓唱歌賦詩,然而跳出了紳士制度和傳統習慣。結果,他不能不長歎一聲「冷酷」,而伏倒在那些重纏疊架的鐵鏈索之下了。

這一些心物的鬥爭,人我的衝突,實在是希臘悲劇的最高題材,而被格萊亨氏用十九世紀末的背景,和緻密銳利的心理分析的手法寫出來了。

對於書裡每一個動物,原作者均賦予一種同情了,甚至強佔癩施堂的黃鼠狼和黃鼬子。然而只有對土獾不是如此。從文字表面上看,似乎土獾在眾獸中最清高慈愛,最值得敬重。然而實際上卻無處不寫他的卑鄙、虛偽、自私和陰險。他絕沒有癩施的質實和熱情,也沒有土撥鼠的婉和及謙讓,更缺乏耗子的勤作。卻兼有他們的固執、懶惰、貪饞,再加上他自己特有的沽名釣譽的劣點,成為一個到處佔便宜、到處受尊崇的臭紳士,然而他自己卻還總自居於真隱士之流。一天到晚打聽人家的陰私事情,卻偏又卜居於幽跡林的正中心。妙在寫得一點痕跡都沒有,過於老實或不小心的讀者也許始終還認土獾做好人。正如大部分的人不能辨別一個真正生活在我們周圍的「偽君子」一樣。能寫一個曹操,或者一個秦檜,那算不得什麼成功。

除此之外,書裡每一個動物,都各自有他的不可磨滅的生命。而且和我們是那麼親切。根據格萊亨的書而作「癩施堂的癩施」的密倫在他的書序中提到了土撥鼠說:「有時候我們該把他想做真的土撥鼠。有時候是穿著人的衣服。有時候是同人一樣的大。有時候用兩隻腳走路。有時候是四隻腳。他是一個土撥鼠。他不是一個土撥鼠。他是什麼!我不知道。而且,因為不是一個認真的人,我並不介意。」

我們分析了半天書裡的人物,其實在原作者,也許根本沒有象徵的心,自然創造我們這些「各如其面」的不同的人類,何嘗具半點成見呢。所以有些批評家正讚譽《楊柳風》為一部最不加雕琢的妙書。這種不雕琢,便是指著爐火純青的漸近自然了。書裡所描寫的,一樣有友情,有智慧,有嫉妒,有欺騙,有驕妄,有誇大,有冷酷,有自負。然而,卻又是寫實而不是寫實,是諷刺而不是諷刺,是幽默而不是幽默。正如我們鑒賞羅丹的畫,是力而不是力,是筋肉而不是筋肉。

最使我們讀了不忍放下的,是因為這本小書不獨是篇有趣的童話,而且是篇頂曲折的小說,而且是篇極美麗的散文——尤其因為他是一首最和諧的長詩。古河、水閘、楊柳堤這一些是不待說了,即使一片荒枝曠野,半彎殘月疏星,也寫得那麼綺麗動人。甚至於一桿煙袋,一盞牛角燈,也都帶了抒情的趣致。童心本來是詩國,童話本應似詩境。然而真能將童話化成詩境的,除格萊亨外能有幾人呢?……

讀一本書,如果那本書有圖畫,喜歡新鮮趣味的少年讀者往往先翻看圖畫,直到看過末了一幅,才回過頭去開始讀文字。但是有經驗的讀者(他更喜歡新鮮趣味)卻另有門徑:他先閱讀卷首的序文。因為序文講的是這本書的大概,或者點明它的意義,或者指出它的好處。讀了序文,對這本書就有了大體的認識,然後閱讀正文,就見得頭緒清楚,容易理解。讀書先看序文是一種良好的習慣,每一個少年必須養成這種良好的習慣。

序文有由作者自己寫的,有由他人為作者的書寫的。作者自己寫的序文,無非說明寫作的動機以及希望得到的效果,材料的來源以及用怎樣的手法來組織成書等等。這些話是寫不進正文裡去的,但是必須說一說,說了之後,作者與讀者之間更能溝通,對於讀者領會這本書有不少的幫助,所以放在序文中說。他人為作者的書寫的序文,往往說明對於這本書的見解,或者剖析它的要旨和藝術,或者批評它的意義和影響,說話常取介紹的態度。讀者固然不必完全信從介紹者的話,可是有了這麼一番話作為參考材料,總比獨個兒去探索有靠傍。所以序文的這種價值是讀者不可忽視的。

有一些作者在自序中只說一番謙遜的話,什麼材料怎樣怎樣不完備哩,意義怎樣怎樣平凡淺近哩,手法怎樣怎樣卑卑不足道哩,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有一些他人所寫的序文只說一番不著邊際的讚美話,什麼材料豐富哩,意義深遠哩,手法超妙哩,搬出許多形容詞來叫人家覺得彷彿看見了商店的廣告。這樣的序文大可不寫。作者既然覺得自己樣樣都不行,那麼寫書根本就是多事了,何必在多事之外再來一個多事,寫這樣的序文?至於濫用讚美的詞語,更是無聊的勾當。你去游了一處山水,回來告訴人家說:「那兒美麗呀!美麗呀!」你即使說上一百個「美麗」,人家還是個莫名其妙,其實等於沒有說。作序文也是同樣情形,如果你只能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讚美的話,就大可不寫,讀者也大可不讀。

這回我選的是尤炳圻先生為他自己翻譯的《楊柳風》所寫的序文。《楊柳風》是英國格萊亨的童話。尤先生把它翻譯了出來,在這篇序文中說出了他對於這部童話的見解,還介紹了格萊亨的生平。因為篇幅比較長,這裡略去了序文的後一部分。我覺得《楊柳風》這部童話很適於一般少年閱讀,借此把它介紹給讀者諸君。更因為這篇序文不是漫然寫成的東西,而是把原書仔細咀嚼之後得到的一點見解,能使讀者不僅知道這本書的大概,並且品味這本書的精蘊。所以我樂於把它介紹給讀者諸君,作為值得一讀的序文的例子。

看了這篇序文,《楊柳風》中講些什麼故事大略可以知道了。土撥鼠出了家園去做些什麼,癩施憑著興味怎樣去冒險,癩施堂是給誰強佔了的,土獾採取什麼態度過他的生活,乃至書中的「佈景」和「道具」等等,在序文中都提到了。所有這些,讀者讀罷全書自然也會知道。但是序文中的其他的話卻是在書中看不到的。序文的大部分是分析書中人物的心理的話,而書中只是描寫各個人物的行動和言談,絕沒有一句話說明「這顯示出該人物的某種心理」。不善於讀書的讀者往往只見故事,而忽略了作者所以要這樣描寫的苦心,所以負著介紹責任的譯者就有在序文中特別加以說明的必要。讀者看了說明,再去看書中的描寫,就覺得雖是微細的一枝一節,都有一條線索貫穿著,那就是各個人物的性格。像這樣心中有了數,當然比茫然看下去有興味得多,也有益處得多。

這篇序文中說:「我們分析了半天書裡的人物,其實在原作者,也許根本沒有象徵的心。」這一段不是閒話,而是誠實地表示了作序者的態度。原作者並沒有告訴作序者,作序者怎麼能說原作者一定是這樣的意思呢?有了這一段,才見得這樣分析原只是作序者的見解而已。但是他的見解有助於讀者的領會,所以值得寫在序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