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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上海學生請願團的一封公開信

俞慶棠

……二十六早上八時,我恰巧在車站左近。連日報上記載你們的行動,已有相當的刺激,一聽到你們到錫站了,我立刻興奮起來。車站的附近已經戒嚴了,只看見三三兩兩的同學下車買報。我遇到一位無錫的復旦同學。我們的問答:

問 你們從上海到無錫,已走了三天三夜,大概很辛苦了吧?

答 我們吃的苦,不一定是你們能想像的,我們還要前進!

問 你們三天當中吃的糧食夠不夠呢?

答 我們昨天每人吃了三個極小的小麵包,早上、中午和晚上各一個。

問 你府上是無錫嗎?下來幹什麼呢?

答 因為我是無錫人,熟一點,所以同學們托我買些明信片等零星東西。

我看見路旁一位女士詢問學生:「你們飲水也很成問題了嗎?」學生說:「當然。」她就拿出五元的一張鈔票交給幾個學生,請學生買些水果分給同學。幾個同學都雙手擯謝說:「你要買東西請你自己去買了送來,我們不能受你的錢。」這位女士說:「我有事,我來不及了,拜託你們代買吧。」學生詢問她姓氏,堅不肯說。再三地問,僅云:「我是參加五四運動的一分子。」她就跑開了。諸位同學,這件小小的事,我有兩點感想:一、你們的同學何等清高廉潔!廉潔當然是我們應有的人格。因為我們常常看見搾取大眾的人們搾取到「石子裡打不出油」的時候,還是「殺人不覺血腥氣」地搾取,真像慾壑難填的饕餮。對你們清高的同學,哪得不肅然起敬呢!二、現在袞袞諸公中很多人都參加過五四運動、「三一八」運動、「五卅慘案」的,希望他們趕快站起來和現在的學生攜手,一致參加救國運動。

這天上午十時左右就有很多人來慰勞你們。我和幾個朋友又第二次上車站來看你們。因為我們的請求,你們的同學某君向我報告這三天的經過。諸位親愛的同學,你們衝過了閘北鐵絲網,你們經過了不斷的掙扎,不斷的努力,到底登了車。你們開到了青陽港,因受騙而車子停了。你們的司機者也飛跑了。你們好容易在旁的火車頭上尋到了一個司機者,火車再向前進行,一方面忍心害理的人妨礙交通,把你們的火車軌道拆毀,一方面有你們思想機警行動敏捷的同學,自己搖了手掀車壓道,所以火車沒有出軌。你們四處找尋拆斷的軌道尋不到。不得已四野尋了幾個工人,再加上和同學自己的勞力,共同把車子後面的軌道拆補前面的軌道。好容易車子又前進。你們的司機者哭起來了,他說:「你們倘要我開車向前,我非被槍斃不可,我還有我的家呢。」你們因一念之仁,竟會放他走的,諸位同學,你們自己不怕犧牲,為什麼不忍人家的犧牲呢?你們自己顧不到家長的擔憂,為什麼憐惜到司機者的家屬呢?你們的精神太偉大了。你們放走司機者竟自己來開車。然而你們的車子走不到多時,前面又有很長的軌道被拆毀了。你們在黑夜裡四處地找,哪裡有一點影子!漫天漫地的大雪也露著慘白的愁容。「有志者事竟成」,你們忽而發現一段軌道露在小河的面上。你們十幾位同學,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向著小河一躍而下,把幾段鐵軌都扛了起來。誰說都市的青年只會享樂不能勞作?遇著救國的運動,你們的力氣自然放出來了!你們有了軌道沒有螺絲釘,你們赤了腳在冰一般冷的水泥溝裡去尋螺絲釘,尋著一個是一個。你們大家出力的結果。畢竟把很長的軌道修好了。那班拆毀軌道拋掉螺絲釘的苦力們,對你們真應該受良心的責備,然而他們也不過「服從命令」而已。我們看見車上有幾個年齡很小的同學,就問你們:「年幼的同學旅行不太辛苦了嗎?」你們的代表說:「我們有職務的人和年長的同學,雖然座位不夠,半夜裡我們情願站著,讓年幼的同學可以躺一會。至於每天吃三個小麵包,我們先發給年幼的同學和一般同學;東西不夠分配時,我們有職務的人就少吃一些。」諸位同學,你們這樣大公無私、先人後己的精神,怎能不引起大眾的同情和欽敬!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上海學生為響應北平學生的救亡運動,準備乘京滬火車到南京去請願。他們遇到種種的障礙,絕不退縮,只是堅苦地奮鬥,直到二十六日才到達無錫。但是終於在憲兵的「護送」之下,火車向東開,回到了上海。南京是沒有去成功。俞女士這封信的題目叫作《寫給上海學生請願團的一封公開信》,登在《大眾生活》第九期裡,全文很長,通體記敘她在無錫眼見耳聞的關於這事件的種種情形,加上她當時發生的種種感想,末了她表示她對學生有三點希望:一、力求救國更有效的方法;二、組織嚴密;三、為大眾謀利益,為民族求解放。《新少年》篇幅有限,不能把全信刊載出來,只能摘錄兩節同讀者談談。讀者如果要看全文,可以去找《大眾生活》。

信是寫給請願學生的,請願學生對於自己幹過的事情豈有不知道的道理,為什麼要把這些事記敘在裡頭呢?回答是這樣:第一,作者要告訴學生的是她的感想,但是單寫感想,就讓人覺得突兀,沒有根據,所以非把引起感想的逐件逐件的事記敘明白不可——發揮感想是主,記敘事件是賓。第二,這回準備到南京去的學生有幾千人,有許多事件只有少數人知道,多數人未必知道(譬如一位女士捐五塊錢給幾個同學,幾個同學拒絕受錢,這一件事,幾千人就未必個個知道),現在記敘在這封公開信裡,就能讓大家都知道了。第三,公開信的讀者,除了受信人請願學生以外,還有非請願學生的全國大眾,把眼見耳聞的種種情形記敘在信裡頭,就是對全國大眾盡了報告的責任。

寫這樣的一封信,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態度。激昂慷慨,感情激發,甚而至於謾罵:這是一種態度。敘事說理,完全理智,像法官下判詞那樣嚴謹:這是一種態度。並不遏抑感情,但是也不讓感情過分放縱,對於該受責備的人給他責備,但責備裡頭含著寬恕的心情和深切的期望:這又是一種態度。讀者試看作者寫這一封信取的是哪一種態度?想來誰都可以看得出,她取的是最後一種態度。咱們不能說最後一種態度最正當,其他兩種態度都不行。因為動筆寫文章,同開口說話一樣,得看作者當時的心情和那事件的關係,要罵的時候自然不妨罵,該嚴謹的時候也不必故意做得不嚴謹,這都是所謂「求誠」,是寫作者的基本品德。可是取了最後一種態度寫出來的文章,它的力量比較深厚,叫人家看了之後還要去細辨那沒有說盡的意思,因而受它感動。這情形好比用文火燉,裡面同外面一樣地酥軟,不像用烈火炒的東西那樣,外熟裡不熟。咱們讀了這一封信就有這麼一種感覺:只覺得作者懷著一顆熱烈的心,那心的跳動絕不比請願學生弱一分一毫,但是她卻把它按捺住了,只用一些平淡的語言表達出來;語言越平淡,越是耐人尋味,於是使我們受到了深切的感動。

這裡摘錄的兩節,一節記敘一位女士捐贈五塊錢,一節記敘請願學生修路開車,如果要加上誇張的形容,是有許多話可以說的。可是作者並不加上誇張的形容,單只按照事實寫下來,因為事實本身就是頂動人的資料,再加上形容反而見得多餘了。我們讀到「學生詢問她姓氏,堅不肯說。再三地問,僅云:『我是參加五四運動的一分子。』她就跑開了」,以及「你們有了軌道沒有螺絲釘,你們赤了腳在冰一般冷的水泥溝裡去尋螺絲釘,尋著一個是一個。你們大家出力的結果,畢竟把很長的軌道修好了」。誰能不引起深長的感想?再看作者抒發她的感想的部分。在前一節的「二」項裡,她說「現在袞袞諸公中有很多人都參加過五四運動、『三一八』運動、『五卅慘案』的,希望他們趕快站起來和現在的學生攜手,一致參加救國運動」。希望他們站起來,可見他們還沒有站起來。還沒有站起來而不加責備,只希望他們趕快站起來,這就是寬恕。所謂「他們」看見了,大概會感到慚愧,因而想站起來振作一下的。在後一節裡,「那班拆毀軌道拋掉螺絲釘的苦力們,對你們真應該受良心的責備,然而他們也不過『服從命令』而已」。這又是寬恕。作者哪裡真要責備那班苦力呢?不想責備苦力而終於責備了苦力,責備之後又為他們開脫,說他們也不過「服從命令」而已:這使真該受責備而並沒受到責備的人看了之後,將要羞愧萬分,無地自容。她的所以如此,無非因為對於所謂「他們」和那些真該受責備的人懷著深切的期望:她要他們從感愧轉到奮發,不再做救國運動的障礙,而和現在的學生攜手,一致努力於爭求民族解放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