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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對立的科學

當我告訴那些剛入門的學生,矛盾對立在創意寫作過程中發揮著超越槓桿的功能時,引起的反應幾乎總是一片嘩然。他們說,矛盾對立是思緒混亂的明證,如果我們的寫作目的是道出關於「現實」的真相,那麼我們就應當避免矛盾對立,而不是把它們找出來。我引用了一連串從其他諸如威廉·布萊克(「沒有對立就沒有進步」)、奧斯·卡·王爾德(「藝術中的一個真理在於它的對立物也是正確的」)、羅伯特·格拉夫斯(「詩歌是矛盾對立思想的融合物」)以及費德裡戈·加西亞·洛爾卡(「任何詩人的亮點就在於矛盾對立」)那裡找到的證據,想要說服他們,但是,學生們往往不想相信這些作家的話,更不用說去瞭解他們的藝術真相了。然而,他們又願意相信科學家的語言,因此,我又從科學家們那裡尋找為自己辯護的證據。以下是簡要地概述各種類型的科學家們關於矛盾對立以及它在我們認識自我和世界的過程中所扮演角色的教導。

按照神經學專家的觀點,人類在生物學意義上天生就是矛盾對立的。約瑟夫·E·博根和格倫達·M·博根在他們合撰的論文《創造性與一分為二的大腦》中說:「大腦最為明顯且最為重要的特徵之一就是它的雙重性。各種證據、尤其是從大腦半球切除手術中得來的證據表明,大腦的一半球體足以形成一種人格或者思維方式。我們由此可以推斷,兩個完整無缺的大腦半球具備產生兩種迥然有別的思維的能力。」而且,這兩種思維行使的職能是相互矛盾的,大腦的左半球處理博根夫婦所稱的「命題」思維,右半球則處理「同位」思維。左邊的命題式半球的思維是邏輯分析式的,而右邊的同位式半球則傾向於感知綜合思維。也就是說,它把各種感知不加分析或判斷地放在一起。因此,在右半球中,各種對立的事物受到一視同仁的對待,這裡不存在矛盾對立的概念。安東·艾倫茨威格在他的研究藝術想像心理的著作中把這種思維模式稱為「解除分化」,還特別指出它的主要特徵是「擺脫了被迫進行選擇的處境」。他說,解除分化的知覺因而「能夠把在人的有意識的認知狀態下視為互相牴觸的行動理解為一次單一的、未被分離的活動」。(安德烈·布勒東附議這一觀點,他在《超現實主義的第二次宣言》中說:「頭腦中存在著某一個地方,在那裡,生與死、真實與想像、過去與未來、可傳遞的與不可傳遞的、高與低不再被看作是勢不兩立的現象。」)艾倫茨威格認為,這種把矛盾對立的認知綜合在一起的能力是創意過程的一種關鍵特徵。這可能解釋了文學史上那些偉大的作家之中會有如此多的狂躁抑鬱症患者這個事實,因為就像凱·雷德菲爾德·傑米森指出的那樣,狂躁抑鬱症患者表現出一種相當明顯的「組合思維」傾向,這種思維方式具有把「看起來互相抵牾的情緒、意見和認識」融為一體的特徵。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必須為了提高創造力而兼具兩種極端狀態,排除我們大腦左半球的功能,或者(這也許會更糟糕)聽從那些無所不在的提出「用右腦寫作」的著作的建議。創造力不是一種精神上的疾病,也不是我們的某一個大腦半球的功能。在博根夫婦看來,創造力需要的是「兩個大腦半球之間的交流」,需要在人腦的兩個對立的部分之間實現對話。胼胝體使這種交流成為可能,它是連接兩個半球的腦纖維結構。博根夫婦發現,如果胼胝體斷裂或被摘除,將再也不會有創意過程。因此,創造力需要兩個半球的對立功能得到融合。藝術的本質是支持這個推論的,正如精神病專家阿爾貝·羅森伯格指出的,藝術把「抽像的觀念與具體的形式」結合為一個整體,這個事實證明了藝術需要擁有「同時運轉對立的認知取向的能力」。因而,藝術在本質上僅僅是隱含在我們大腦的生物結構中的各種矛盾對立的產物。

羅森伯格就創造力的心理特點在臨床和實驗中都進行了廣泛的研究,所得到的最重要的結論是,創意過程需要具備「同時想像和利用兩種或更多相反甚或矛盾的觀點、概念或者圖像的能力」。他稱這種「既—又」的認知形式使「雅努斯式思維」成為可能。雅努斯是羅馬的門神,有意思的是,他還是溝通交流之神,他的兩張臉同時看著相反的方向。在羅森伯格看來,一位運用雅努斯式思維的作家也在同一時間內看著相反的幾個方向,從而讓他能夠創造出「隱含著的在邏輯上矛盾對立同時又符合基本真理的」象徵物,由此達到「各種對立面的統一」,而這就是我們界定出來的藝術的特徵。羅森伯格繼續說道:「這種通過同時構思各種對立面的思維形式生產出來的藝術品,從外表看起來像是一種無意識的產物,這是因為對立的事物在無意識中勢均力敵。」不過,他強調雅努斯式思維是一種有意識的思維過程,不是無意識的。就這一點來說,它能夠通過練習獲得並且進一步發展壯大。

不僅從大腦的構成方式以及由這種結構形成的藝術創造活動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雅努斯式的矛盾對立,在物質世界的構造中也可以毫不費力地看到它的身影。用物理學家J.羅伯特·奧本海默的話來說:

研究原子結構的學生必須要弄懂的第一樣東西是那條相當深邃的原理,它是闡明全部感官經驗的一個途徑,這就是互補原理。它承認各式各樣的討論感官經驗的途徑無不具有有效性,要想充分描述這個感官世界,其中每一條途徑都是必要的,而且,它們還處於一種相互矛盾的關係之中。

奧本海默所描述的互補原理是物理學家尼爾斯·玻爾在1927年提出來的,後者堅稱,對光的性質作出的兩種互相排斥的解釋(一種波動和一種粒子)都是正確的,我們只需要發現它們之間「互相補充」的關係,就能夠完整地認識到光的本質。「這裡有微觀的真理和宏觀的真理兩種,」他說,「微觀真理的對立面是明顯的謬誤。宏觀真理的對立面也是真理。」顯然,在玻爾看來,矛盾對立是實現超越的一根槓桿。按照他的觀點,他的互補原理不僅適用於對光的分析,也不僅適用於量子物理學領域,它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原理」,適用於包括人類和大自然在內的整個世界。當然,認為一切生命既充滿悖論又互為補充,這並不是一種新論。玻爾的理論在過去和現在都讓人耳目一新,同樣獨到的是,它的哲學根源是古老的,鑒於玻爾挑選了象徵著陰陽的太極圖加入他的盾形紋章,可見他本人並不否認這一事實。在揭示這個對立面實現聯姻的古老統一概念時,玻爾的貢獻在於不僅呈現了這個神秘的觀點,而且還認為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物理學的、亞原子的現實問題。

物理學家們對於各種矛盾之間互為補充的關係深信不疑,其最極致的表達也許能從當代的混沌理論中找到。按照學者布賴恩·沃德的說法,混沌理論的核心是關於「確定性的混沌」的科學概念,即「隨機性和確定性這兩個矛盾對立的性質共存」。因此,正如他的同事、學者N·凱瑟琳·海爾斯定義的那樣,混沌是「有序的無序」。她說,更重要的是,混沌不僅僅不拒絕秩序,它還「使秩序成為可能」。儘管亨利·亞當斯不是一名科學家,他同樣在現代科學的各種發現中看到了今天的混沌理論所描述的秩序與混亂的悖論性統一。談到氣體動力學這個他稱為「主張終極混沌」的理論時,他說,科學已經證明,「秩序與混亂在最後的合成體中合而為一」。基於這一認識,他預言「新的宇宙中,所有的規則無不為它的相反的規則所證實」,因而「新的美國人將不得不在各式各樣的矛盾現象中思考問題」。

在我看來,藝術和科學的創意過程的本質就是在各種矛盾現象中思考,至少當這些矛盾涉及玻爾談到的「宏觀的真理」時如此。按照他的物理學家同行的觀點,玻爾習慣於「盡最大的努力在一種矛盾對立中探索,並緊緊地抓著這種矛盾關係不放手,他讓這種矛盾衝突升溫到極致,直到他能從中提煉出純金屬為止」。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這塊純金屬是由相互對立的真理經過雅努斯式的融合而得來的。我們從那些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中找到的恰好就是這種純粹的金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