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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碼放整齊的石塊:構思一部短篇小說集

我的過失

有件事我要坦白。雖然我從自身的經驗中知道,一名作家在一部作品集中彙集他的短篇小說時為了達到最理想的效果而多麼仔細、甚至是著魔般地安排它們的順序,但是一直到不久前,我還是很少會按照一部作品集中的印刷順序閱讀裡面的故事。除非為了銷售的目的而故意把路易斯·厄德裡克的《愛藥》、大衛·米切爾的《雲圖》說成是小說,或者把格洛裡亞·內勒的《布魯斯特街的女人們》說成是一部「有許多故事的小說」,否則我總是毫不例外地把這樣的作品當作文學期刊或者選集來對待,按照自己的心意隨便抽取裡面的章節去閱讀,而無視它原有的排列順序。簡言之,斯圖爾特·迪貝克曾說「人們在書叢中隨意地閱讀……卻沒有想到他們正在重新構思它們」,我就是他在這話裡所提到的這類人中的一員。然後,在2003年的夏天,我擔任《仙納度》為新興作家設立的格拉斯哥獎的評委,從頭至尾地讀完了6本短篇小說選,此事讓我意識到我這些年來不按照作品原有順序閱讀的行為讓我錯失了多少東西。我曾經想要在我的一生中閱讀大量的短篇小說選集,但從某種程度上,我發現自己已經讀到的是如此之少。我讀了很多短篇小說,這可以確定無疑,但是我沒有讀過幾本著作。

2003年格拉斯哥獎授予到此為止還沒有出版過第二部短篇小說集的作家們創作的最優秀的作品集,於是,《仙納度》的編輯羅德·史密斯從超過50部參賽作品中挑選出了最終候選名單。這6部決賽作品中除了一部之外,其他的都已經獲得過一些重要的獎項,包括弗蘭納裡·奧康納短篇小說獎、愛荷華短篇小說獎、約翰·西蒙斯短篇小說獎、非暢銷書出版社第一套短篇小說獎、凱瑟琳·貝克利斯·內森小說獎,所以,它們明顯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閱讀這些著作讓我發自肺腑地感受到我之前只在理智上認識到的那些東西——一部真正優秀的短篇小說集就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它的各個部分一旦被打亂後重新編排,必定會損害到它的完整性。帕斯卡關於句法的論述對於短篇小說集也是適用的:「文字的不同排列形成不同的意義,而意義的不同排列產生不同的效果。」一部短篇小說在一部作品集中所在的位置能夠改變它的意義和效果。甚至在一部只想和一盒由各種款式的巧克力拼成的惠特曼糖果一樣組合起來的作品集裡,作品所在的位置仍舊不可避免地影響到讀者對它的反應。這些改變在某些時候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在其他情況下,它會產生重大影響。正如電影剪輯師沃爾特·默奇說的那樣:「當我在整部作品的背景下注視某一個場景時,它可能會與我孤立地看待它時呈現的那個樣子表現得恰好相反。」

總之,雖然一個短篇小說是一部獨立的作品,其內容只與它自身相關聯,這個說法沒錯,不過,就像霍頓斯·卡利捨說的那樣:「左鄰右舍的出現改變了它。各個不同的世界命中注定只能壓縮在一起,互相碰撞。它們特有的排列次序能夠對它們進行歪曲篡改。」這同樣是正確的。但是,如果這些短篇小說按照一個最佳的順序排列,那麼它們不僅不會發生「碰撞」,而且還會通過某些方式聯繫在一起,用學者羅伯特·M·呂捨爾的話來說,這些方式是「借助其他的小說進一步拓展並更詳盡地闡述了這部作品中的背景、人物、象徵或者主題」。如果一部作品集經過了精心的構思,那麼不按照它的編排順序閱讀就像是在聽一部各個樂章亂七八糟的交響曲一樣——我們既破壞了它的各個部分,也讓它的整體遭到扭曲。

還有,如果我們在排列作品集的時候沒有充分考慮到一個短篇小說會如何與它相鄰的其他小說發生「碰撞」,我們就會損害這些短篇小說自身的效果。作家就應當和醫生一樣遵守希波克拉底的「第一,無害」的禁令。但是,我們必須要做的事情並不僅僅只有避免損害我們的短篇小說這一件;我們得找到一種組織它們的方法,讓它們能夠實現互相「進一步拓展並更詳盡地闡述」並最終成為一部統一的作品。羅伯特·弗羅斯特說:「如果你有一本包含24首詩的書,這本書自身就應該是第25首詩。」我認為,對短篇小說集來說也是如此。而且,我所談到的並不限於那些被稱為「有許多故事的小說」的作品集,還包括那些用迪貝克的話來說「模仿長篇小說統一體的感覺,但是採用了另外一種方式實現那種統一體」的作品集。當全無聯繫的許多短篇小說被恰如其分地編排在一起時,這部作品集其實也是一部由多個完整的整體組合而成的一個整體。當然,這與我們在小說中發現的統一體不是同一種類型,它更應該是像呂捨爾說的那樣,是一個「自由的統一體」,與十四行詩的排序方式有點相似,要想發現這個統一體,就得「用注意力填滿我們那製造模式的才能,想方設法地把那些一開始似乎各不相干的素材整合在一起」。

一部成功的短篇小說集基本上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體系,它運用了平行、對立、重複和變異這些可以從多樣化中創造出統一體的方式。(當然,同樣的話也適用於單獨的一個短篇小說,所以,蘇·珊·內維爾才會有這樣的言論——「一部作品集組合的方式與一個短篇小說的組合方式完全相同」。)當我們開始彙集一部作品集時,與一個人想要用天然的石塊建造一棟房子一樣,要面對同一類型的問題:我們已經有了一堆短篇小說,它們的大小、形狀、質地、色彩各不相同,我們必須找到一種方法把它們組合起來,這個組合體既要有讓人滿意的各項功能,又能帶來美學享受。這些短篇小說不像磚塊那樣規格一致,因此,在一個指定的位置上,這一篇發揮的作用與另外一篇並不相同。因此,我們不得不為每一部短篇小說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這項工作需要我們去探索已經內在於我們的短篇小說中的那些關係。在這裡,我要強調探索這個詞。由於我們對詞語、人物和情節的選擇都產生於我們自己沉迷於其中的事務和主題,產生於我們作為個體的自身之內,這些短篇小說之間必然有一些可以達成一致的關聯。不過,我們必須要發現它們,然後提高它們的影響力,巧妙地增加可以把它們連接起來的細節,讓這些短篇小說按照平行、對立、重複和變異的關係黏合起來,把我們手中的一堆堆石塊改造為讀者可以在裡面生活的結構良好的房子。

進入2003年,格拉斯哥獎決賽名單的作品全都是這樣結構良好的房子。這些作品是萊斯利·貝克爾的《真誠的咖啡館》、K.A.朗斯特裡特的《夜間盛開的仙人掌》、伊麗莎白·歐內斯的《信條》、安·派科克的《指定的土地》、保羅·羅林斯的《沒有比愛更好的謊言》和伊妮德·朔默的《想像中的男人們》。安·派科克的作品集獲得了這次獎項,幸福的是,我們生活在所有這些作家們為我們搭建的房子裡。

從根本上說,規劃多個短篇小說和做藝術領域裡其他的任何事情一樣,主要與直覺有關。儘管如此,在我們進行決斷時可以借助於一些技巧和原則的引導作用。在本章中,我將審視一些最好的短篇小說作家們把他們成堆的石塊改造為結構良好的房子時常常使用的技巧和遵循的原則。其中技巧有聯繫物和母題,反覆出現的人物、背景和題材,平行、對立、鏡子和框架;組織原則有美學品質、多樣化、創作順序、主題、事件發生的順序、結構和模仿。我將依次論述上述每一項技巧和原則,揭示它們是如何把那些相互獨立的短篇小說、各組短篇小說連接和統一起來,使之最終成為一部完整作品集的,雖然我會從進入格拉斯哥獎決賽名單的作品中選擇不少例子,但是我也會涉及大量其他當代作家的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