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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典型的頓悟

正如我說過的那樣,能讓我們體驗到的才是最好的頓悟,那些僅僅是瞭解到的頓悟就會遜色許多。最好的頓悟是憑借比喻、隱喻和象徵間接地呈現出來的,而不是通過散漫的陳述直接表達,而且,它們與小說中的事件有著緊密的因果聯繫。喬伊斯的《死者》是這一類頓悟中一個出色的例子。這個短篇小說追蹤了加布裡埃爾在他的姨媽家裡參加一次節日宴會期間和宴會剛結束後發生的一系列挑戰他對自我認知的事件,這些事件呈逐漸加強的趨勢,一點點建立起加布裡埃爾的頓悟。首先,當他居高臨下地調侃看樓人的女兒莉莉時,莉莉苦澀的回應讓他感到窘迫;其次,他的妻子格莉塔取笑他非得要她穿上「膠套鞋」,讓所有聽到的人都大樂一番;接下來,艾弗絲小姐責備他是個「西布立吞人」,認為他身為愛爾蘭人,做事風格卻受到英格蘭人的影響。最後是宴會結束後,格莉塔在旅館的房間裡說出的一番話摧毀了加布裡埃爾的驕傲自大。她說她的心思並不在他身上,更不用提他滿懷信心的那種對他的「急切的情慾」的感覺,而是相當悲傷地回憶起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時愛過的一個男孩,在一次她離家去修道院之前,這個名叫邁克爾·富裡的男孩離開病床,站在雨中等著與她見上最後一面,之後便去世了。這些事件終於讓加布裡埃爾動搖了,這為他的新發現打下了基礎,在某種程度上說,《阿拉比》的敘事者在啟動他去往集市的朝聖之旅前並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而且,《死者》的高潮不是在散漫地概述了加布裡埃爾發現自己的驕傲自大終於破滅這件事,而是形象地描述了這次事件對他的影響,形象地描繪了大雪灑落在字面上的窗戶外面以及想像中的整個宇宙。

玻璃上幾聲輕響,吸引他把臉轉向窗戶,又開始下雪了。他睡眼朦朧地望著雪花,這些銀色而昏暗的小薄片正迎著燈光斜斜地飄落。該是他動身去往西方旅行的時候了。是的,報紙說得對: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它飄落在陰暗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和光禿禿的小山上,輕輕地飄落在艾倫沼澤地帶,再往西,又輕輕地飄落在香農河黑沉沉、奔騰澎湃的波浪中。它也飄落在安葬著邁克爾·富裡的孤零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寸土地上。它厚厚地堆積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積在一扇扇小墓門的尖頂上,堆積在荒蕪的荊棘叢中。他的靈魂慢慢地昏睡了,就在他聽到雪花隱隱約約地穿過整個宇宙飄落下來,隱隱約約地,如同它們最終的結局那樣,飄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的時候。[1]

這也許是到目前為止寫得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次頓悟了,更不用說它是最優美的英文段落之一,那麼,身為凡人的我們如何與它較量呢?答案是我們鬥不過它——至少我鬥不過。但是,我們可以在我們的小說中找到不掉入剛才討論的那些陷阱而掌握頓悟的方法。在這一章的餘下部分,我想去看一些讓我覺得成功的其他頓悟例子,從中還能發現另外的一些技巧,它們可以幫助我們寫出效果更好的頓悟。

我將從一位作家的幾個例子入手,我相信這位作家對那些巴克斯特(以及我本人)懷疑為頓悟的作品影響最大,他就是安東·契訶夫。契訶夫作品的主人公通常會出現一次頓悟,然後又會飛快地再度墮入過去的習慣和信念中。由於並不總是用那些徹底改變生活的事件來揭示頓悟,契訶夫避免了「結論性」的問題。他認為啟發本質上是轉瞬即逝的,《一位紳士朋友》在這方面是一個好例子。在這個短篇小說裡,一個名叫萬黛(她真正的名字是娜斯塔西婭)的妓女剛從醫院裡出來,在付完醫藥費後,她窮得買不起貴重的衣服了,但她需要穿著這樣的衣服才能進夜總會從事她的賣淫生意。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她決定去向她的一位「紳士朋友」,一個叫芬克爾的牙科醫生借一點錢。就在她在過道裡等著得到進入芬克爾辦公室的許可時,她看著鏡中自己的形象,為自己的窮酸樣子感到「羞愧」,「就像一名女裁縫或者洗衣女工」。實際上,她認為她這個模樣很像「娜斯塔西婭」——也就是她真正的自己——而不像「迷人的萬黛」。儘管她很有信心地認為芬克爾會滿足她的需要,大方地把錢給她,但進入辦公室後,他卻沒有認出她來。在尷尬中她假裝是因為一顆牙齒疼痛而來到這兒,於是芬克爾拔掉了她的一顆完全沒有必要拔掉的牙齒——還讓她為此付費。離開他的辦公室時,她帶著疼痛,而且比到來時更貧窮了。作為這段羞辱經歷的結果,她第一次清楚地看明白自己,她的「是其所是」。契訶夫寫道:

她來到大街上,那種羞愧感比之前更強烈了,不過,她不再為她的貧窮而羞愧。她也不再關注自己沒有一頂精巧的帽子或者一件時髦的外套這樣的事情。她沿著街邊走著,一邊走一邊把嘴裡的血吐出來,每一口紅色的唾沫都在告訴她,她的生活是那麼糟糕、那麼艱辛,那些侮辱她不得不忍受並且將繼續忍受——明天、一個星期、一年,因此——她的整個一生都得忍受,直到死亡……

「哦,這是多麼可怕啊!」她低聲說:「我的天,這多麼可怕!」

那麼,這部短篇小說的頂峰就是主要人物意識到她過去一直在揮霍她的生命,意識到她過度關注物質而輕視了精神,意識到她這些行為的結果是她失去了真正的自我。讀到這一段,我們預計萬黛會再次變回娜斯塔西婭,在她餘下的生命中保持真正的自我。如果這部短篇小說就是用這樣的暗示來結束的,那麼它只能是一篇裝腔作勢的說教文。不過,就算是真有這麼一回事,契訶夫也知道頓悟並不總是能夠對我們或者對我們的生活作太多的改變,所以,他沒有用這個頓悟終結故事,而是繼續往下寫,在下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場景中,他讓他的角色在第二天就回到過去的老路子上去了,她出現在一個極具諷刺效果的名叫文藝復興的俱樂部裡,這一次頓悟和她的良好意願已經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

但是第二天,她在文藝復興俱樂部翩翩起舞。她頭上戴著一頂超級大的紅色新帽子,身上穿著嶄新的時尚外套,腳上是一雙棕色鞋子。一位來自喀山市的年輕商人用晚宴盛情款待了她。

《吻》是契訶夫另一篇漂亮地迴避了頓悟的散漫性問題的短篇小說,但它是用另外一種方式達到這個目的的。小說的主人公里亞波維奇和萬黛一樣,突然發現了自己行為方式上的錯誤,但是他沒有對自己的頓悟置之不理,也沒有再次陷入過去的習慣和信念中,而是對它反應過度,壓制了從中可能會有所收穫的任何機會。

在《吻》的結尾,裡亞波維奇回到一個他幾個月前參加過的社交聚會,一心想要與那天晚上把他錯認為另外一個人而在一個陰暗的房間裡吻過他的女子相遇。在兩次拜訪舉行聚會的將軍家之間的幾個月裡,他心裡一直深藏著對那名女子的幻想,他對她一無所知,但他不僅編織出一幅她個人的合成形象,還憧憬著未來與她一起締結婚姻、組建家庭的美好圖景。當他回到那個地方時,她並沒有出現,現實與他的幻想之間的反差讓他看到「那個親吻事件、他的迫不及待、他的模模糊糊的希望與失望……都纖毫畢現。他似乎毫不奇怪……他再也看不到那個把他錯認為另外一個人而吻過他的女孩了;恰恰相反,如果他看到了她,那才是一樁奇怪的事情」。

我們看到這一段話時會鬆一口氣,因為裡亞波維奇認清真相了。但契訶夫根本不讓我們長時間地放鬆下去,那就是裡亞波維奇對他的領悟馬上就有過激的反應了。「對於裡亞波維奇來說,整個世界、全部生活似乎都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毫無目標的笑話。」契訶夫寫道。又過了幾句話之後,裡亞波維奇和他的同事們得知他們被邀請去參加另外一名將軍家裡的一次社交聚會時,他的幻滅感導致他拒絕了邀請,因此也就拒絕了一次遭遇真正的浪漫愛情的機會:「有那麼一瞬間,一絲歡樂在裡亞波維奇的心頭閃過,但他馬上把它撲滅了,他躺在床上,為他的命運憤憤不平,不去將軍家這件事情彷彿就是為了激起這種憤怒而故意干的。」

在《一位紳士朋友》中,我們對萬黛的頓悟沒有起到決定性的作用而感到失望——我們希望她能保留從頓悟中得來的真知灼見——但契訶夫明智地拒絕向我們提供領悟會帶來積極的改變這種廉價的保證。但是在《吻》中,我們為裡亞波維奇的頓悟是決定性的而感到失望——更確切地說,從裡亞波維奇的反應來看,它好像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雖然我們很高興他終於能夠「面對現實」,但我們又驚駭地看到他對自己的遭遇反應過火了,認為他注定將孤苦一生。我們為他能看清現實而高興,又為他不能超越現實而悲傷。契訶夫把整個故事以及我們從頭至尾的態度都掉了個個兒,我們現在為裡亞波維奇最終懂得了我們一直以來希望他弄懂的東西而痛惜不已。

和契訶夫一樣,巴克斯特也知道頓悟並不必然會起決定性作用。實際上,他認為它們的影響力充其量是暫時的。他的短篇小說《索爾和帕齊都足智多謀》為此提供了一個完美的範本。在整部小說中,巴克斯特似乎一直在上緊發條,只為向他的主人公索爾傳遞一次如同一記貫通全宇宙的上擊拳的頓悟。在經歷了對自我的一番認識和自己的生活受到一次車禍的挑戰後,他又與一名從前的學生進行了一次心煩意亂的見面,做了一場同樣心煩意亂的夢,與一隻白化的鹿有一次離奇的不期而遇。這似乎是「某類事情的一個信號」,索爾最終意外地發現了他一直以來渴求的東西:巴克斯特寫道,突然之間,「他完全理解了。他理解了一切事物,宇宙的奧秘。」但是他的頓悟相當短暫,在他擁有的「剎那間」就蒸發掉了。巴克斯特用這些令人震驚的句子結束了這部小說:

一瞬間後,他弄丟了它。弄丟並遺忘了這個秘密後,他感覺到常見的凡俗事物和其餘一切事物的來臨,傻瓜在他周圍,其中的兩個人隨著他們自己熟悉的節奏擺動著。他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他曾經在一剎那間洞察了宇宙的奧秘。他生活的那個部分被隱藏了起來,並且將永遠如此:這個部分會讓一個人在清晨剛剛醒過來的時候,驚訝地很快吸一口氣,然後靜靜地凝視窗簾。

鑒於契訶夫和巴克斯特都抵制頓悟不可避免地會具有決定性影響力的觀點,他們認為在頓悟出現之後發生的事情足以證明這一點——人物故態復萌,重新返回過去的信念和態度,或者以過於激烈的反應抵消頓悟產生的價值,或者簡單地忘記他意識到的思想——雷蒙德·卡佛就經常通過在他的主人公產生頓悟之前結束整個故事的方式抵制這個觀點。然而,他很少在他的讀者沒有產生頓悟的情況下結束一個故事。《肥》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在這個短篇小說裡,主要·的人物也就是敘事者在與她的男朋友魯迪做愛時突然感覺她和那個孤獨的男人一樣肥胖——那天晚上她在工作的餐廳裡招待了這個人。她說:

我一上床就移到床的邊上,臉朝下趴著。可是魯迪關燈上床後,馬上就開始了。雖然我並不想這樣,但還是翻過身來,並且稍微放鬆了一點。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當他爬到我身上時,我突然感覺自己很胖。我感覺自己極其肥胖,胖到魯迪就像個小不點一樣,幾乎看不見了。[2]

她的頓悟完全以比喻的方式到來,沒有讓任何散漫的解釋說明跟隨。她被自己的這個形象擾得心神不定,無比困惑,所以她告訴了她的朋友麗塔,但麗塔與她一樣理解不了它的意義。卡佛在敘事者憑著直覺領悟到它的含義之前就結束了這個故事。小說得出一個結論:「我的生活將會發生改變。我感覺到了。」她能夠感覺到改變正在來臨,但她現在還不知道將要到來的是什麼,以及它到來的原因是什麼。她只是意識到它要來了,和我們僅僅聞到空氣中的濕氣就知道將要下雨的方式一樣。

不過,她可能沒有產生一次頓悟,至少沒有讓頓悟「登台演出」,然而我們卻不一樣:她突然間覺得自己與吃飯的那個男人一樣胖,這不僅僅告訴我們她的生活將會發生變化(她將會離開魯迪),而且還告訴了我們這變化的原因(她感覺和那個肥胖的男人一樣孤獨,就像他熱愛食物那樣渴望愛情)。我們被迫去完成敘事者以及麗塔都無法完成的解釋工作。因此,我們擁有她們沒有獲得的領悟。這是處理頓悟的非常好的方式,尤其是在有一個第一人稱敘事者的情況下,因為它能讓你不僅更加徹底地把讀者帶入故事中,而且還能避免三種會困擾頓悟的主要問題:散漫性、結論性和沾沾自喜。

與《肥》中的敘事者不一樣,卡佛的短篇小說《大教堂》中的敘事者就讓他的頓悟登上舞台表演了,但是他不能夠很好地把它表達出來。為了向一個盲人描述大教堂,他在一個紙袋上畫了一座教堂,畫的時候那個人的手就放在他的手上,他的頓悟就在這時出現了。與他在那個瞬間意識到的東西最為貼近的「解釋」是一句陳述「確實不錯」。像《肥》一樣,這個短篇小說證明,一種清晰表達出來的散漫式頓悟的缺席導致我們加入對故事的意義的發掘活動中。我們不得不去查明「確實不錯」是什麼意思。這個頓悟把我們送回故事中,去探索它的意象和在事件中蘊含的意義,帶領我們去發現偏狹自戀的敘事者通過這位盲人的「眼睛」「看到」的是友愛的大教堂、人類交流的神聖性。

「確實不錯」「我的生活將會發生改變。我感覺到了」。這兩次「頓悟」說明了讓頓悟發揮效用的另外一種方法——運用平常的甚至是樸素的語言。即使是在一個主要形象為一座大教堂的短篇小說中,卡佛也沒有用誇張的宗教啟示性語言渲染他筆下人物的頓悟。平常語言的應用使那些損害了太多頓悟的華而不實被低調地處理掉了——而且作為獎勵,它暗含了頓悟是平凡事件的意思,它可以由在一個購物袋上畫一座教堂或者在一家餐廳裡招待一個胖男人這樣的瑣碎小事引發出來。

巴克斯特在他的短篇小說《潛行者們》的頓悟中也避免採用擰得過緊的宗教辭令,即使它是一個關於牧師的故事,而且其中的頓悟本質上是宗教式的。就在牧師羅賓遜目睹一名愛慕他的妻子多年的男子給她一個「普普通通的、沒有性別色彩的吻」的時候,頓悟出現了。巴克斯特寫道:

此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種想法,那就是與地球上已經發生了的和正在發生的一切事情的總和相比,上帝不會更好,也不會更壞。

巴克斯特用這種平淡的風格來表現這種可能使生活發生轉折性變化的思想,抵消了每一種頓悟都特別容易遇到的自負的危險。這次頓悟事實上沒有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它沒有改變羅賓遜的生活,也沒有讓他的生活更加稱心如意。和契訶夫一樣,巴克斯特知道頓悟並不必然會改變我們。確切來說,我們經常拒絕那些可能會改變我們生活的頓悟。如果羅賓遜沒有拒絕他的頓悟,他可能不得不辭去他的牧師職務。但是羅賓遜背棄了他自己的頓悟。緊接著的一句話是:「一有了這個想法,他馬上設法把它從自己的大腦中驅趕出去。」他成功地把它從大腦中清除掉了:在這篇小說餘下的八頁裡,這個想法以及和它類似的其他任何觀點都沒有再被提起。然而讀者不會忘記它,也不會忘記它披露出來的真相,那就是牧師虛弱的自我意識受到了多麼徹底的壓制。

這次頓悟成功的原因並不僅僅由於它和卡佛的那些例子一樣避免了散漫性和矯揉造作的修辭這些問題,還因為它遠在故事的高潮到來之前就出現了。在差不多所有的實例中,頓悟都出現在故事的結尾,因而形成了一種共同的看法,那就是結束時的頓悟是小說存在的目的,按照巴克斯特的說法,是對我們的閱讀活動的「回報」。但是巴克斯特自己卻把羅賓遜的頓悟放在整個故事的中間,所以它對故事的高潮沒有起到任何推波助瀾的作用。

希拉·M·施瓦茲的短篇小說《出生以後》中的頓悟所在位置甚至離高潮更遙遠,且對結局的影響更少,然而更有創意。施瓦茲實際上在她的小說剛開始時就用上了頓悟,然後在故事的剩餘部分全面地進入了探索階段,仔細研究她的主人公對這次頓悟的複雜難辨的反應。這個故事本身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出生以後」發生的,因為它為我們講述的是在讓主人公獲得新生的頓悟出現之後發生的事情。故事以小說的主要人物唐娜參加了一次會議後平靜地坐飛機回家開始的,這時候飛行員通知說這架飛機的起落架出了問題。唐娜下意識的反應是「幾乎興高采烈」,這個出人意料的反應導致「認識突然發出了一聲叮噹響」,從她身上奔流而過。她承認對她來說,她的孩子們的安全比她自己的安全更為重要。她現在可能會死去,但她的三個孩子都「安全地在地面上」。她能夠感覺到自己「如此地無私」,這是她的意外發現的主要結果,其中的原因是她對照顧他們的責任感到不堪重負,以至於她「期盼」並且「很高興」能離開他們,因此,當她不在家裡的時候,她很享受放下作為一名妻子和母親的責任後感受到的那種自由,並且與一名陌生人發生了婚外情。正如施瓦茲說過:「我用這個觀點來開始這個故事——有一個女人會為自己將要死掉而感到幸運,只要她的孩子沒事。我一直沒有把它寫出來,直到用一個啟示來開始一個故事,又用一個啟示結束這個故事,這把它變為可能。」

艾麗絲·門羅的《蒙大拿的邁爾斯城》是一部把一個頓悟用於開始和結尾的短篇小說。或者更準確地說,它的開始和結尾採用的都是同一個頓悟,儘管這是敘事者在她生命的不同時間裡以各種不同的方式經歷的。這個頓悟的第一次來臨是在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當時她目睹父母參加一個淹死的男孩的葬禮,覺得「首次對他們有所瞭解了」。這種還處於萌芽階段的直覺式的理解讓她對她的父母突然爆發出一種「極度的反感」和「憤怒」。她說,她的反應「不可理解也無法表達」,最終「平息了下來……慢慢轉化為一種沉重的心情,然後又縮小為一種體驗,一種偶然的體驗——一種微弱但熟悉的疑慮」。和《肥》的敘事者一樣,她已經出現了一次頓悟,但她此時還沒有領會到它的內涵。接下來,故事跳到20年後她的女兒差點溺水身亡的那一天,敘事者終於明白了她最初領悟到的東西。她意識到當她在那個男孩的葬禮上看到她的父母時,她「知道他們與此事相關」。門羅的敘事者解釋道:

他們那高大、僵硬、精心打扮過的身軀並沒有站在我和那突然的死亡或者任何類型的死亡中間。他們同意了。看起來是這樣的。他們不是通過任何他們說過或者想過的東西,而是通過他們製造過孩子這個事實——他們製造了我——而同意了孩子們以及我的死亡。他們製造了我,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我的死亡——不管他們會多麼悲傷,不管他們會如何繼續生活下去——對他們來說除了覺得不可能或者違反常理之外,再沒有其他什麼了。

通過陳述一次距它的出現已經過了20年的頓悟,門羅的短篇小說巧妙地闡釋了威廉·奧爾森的看法,那就是頓悟不會是一次「驟然顯現」就可完成的,它是一點一點地積累起來的,需要「經過一段時間」。

《了不起的蓋茨比》裡主要的頓悟與《出生以後》和《蒙大拿的邁爾斯城》中的頓悟有所不同,它沒有出現於敘事的開始部分——而是在第六章結束的地方,離小說的結尾還差三章——但是按照時間的排列順序來說,它實際上早於小說中所有的事件,這些事件都是由它激發出來的。在下一段中,菲茨傑拉德的敘事者尼克·卡羅威描述了蓋茨比那次影響深遠的頓悟:

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往事,我從中瞭解到他想要重新找到什麼東西,也許是在他熱戀著黛西的時候產生的關於他自己的某個想法。從那以後,他的生活一直混亂不堪,但是假如他能再次回到某個出發點,慢慢地重新再過一遍,他可以發現那東西是什麼……

……一個秋天的夜晚,五年前,他們在落葉紛紛之時走在街上,來到一處沒有樹的地方,月光下的人行道一片潔白。他們在那裡停了下來,轉身看著對方。那是一個涼爽的夜晚,正值一年中季節變換的時刻,空氣中洋溢著那種莫名的激動。住宅裡寧靜的燈光如同吟唱著歌曲似地灑入外面的黑暗中,天上的星星也在熙熙攘攘地忙碌著。從蓋茨比的眼角處可以看到一段段的人行道連成了一架梯子,通往樹頂上方一個秘密的地方——他可以爬上去的,如果他獨自攀爬的話,一旦他上去了,他就可以吮吸到生命的乳房,吞食那無與倫比的神奇的乳液。

黛西潔白的臉龐貼近他的臉部,他的心越跳越快。他知道當他親吻這個姑娘,並把他無法形容的憧憬和她短暫的呼吸永遠地緊密結合在一起時,他的心靈再也不能像上帝的心靈一樣揮灑自如了。於是他等著,再傾聽一會兒那已經在一顆星星上敲響的音叉。然後他吻了她。在他的嘴唇的接觸下,她像一朵鮮花般為他綻放,這個理想的化身就此完成了。[3]

這是常常為一個短篇小說或者中長篇小說做出總結的那類頓悟,但是在這部作品中,它是提前給定的,不是故事的高潮,它是一個前提,不是結論。而且,蓋茨比在整部小說中都想要重新體驗這次頓悟帶來的那種神奇的感覺,最終還是失敗了。如果這個頓悟不是讓這部小說得以產生的頓悟,而是最後的洞察,可以想像作品的面貌會有多大的不同。

還有,如果這是由蓋茨比本人來敘述的,說他如何為這種超然的幻覺神魂顛倒、驚歎不已,那就更糟糕了,可以想像這次頓悟會有多麼老掉牙。不過,菲茨傑拉德安排卡羅威來敘述這一段。不僅如此,他還強烈地暗示說這次頓悟至少有一部分是尼克自己想像出來的,這反映了他自己腦子裡的浪漫想法。卡羅威承認他不知道蓋茨比通過談論過去而想要「重新找到」的是什麼東西,也認為自己對蓋茨比本人所知甚少。因此,這次頓悟僅僅是卡羅威「從中瞭解到」的,是他對事實和想像的一次組合,不是蓋茨比實實在在告訴他的那些話的原樣複述。結果,這個片段告訴我們的不是蓋茨比的事情,而是只與、或者更多地與尼克有關的那些情況。用第二手的方式來表現頓悟確實淡化了從中領悟到的內容,卻讓與之相關的兩個人物的個性特徵更為鮮明。

所以,要想避開那些普遍有問題的頓悟中的陷阱,另一種方法是讓第一人稱敘事者報道其他人的頓悟。這種做法可以幫助我們與頓悟的體驗保持距離,從而讓它免於給人留下裝腔作勢和小題大做的印象。想像一下蓋茨比說這些話時的樣子:「我知道當我親吻這個姑娘,並把我無法形容的憧憬和她短暫的呼吸永遠地緊密結合在一起時,我的心靈再也不能像上帝的心靈一樣揮灑自如了。」如果蓋茨比真的這麼說了,你會覺得這段話實在是太勉強、太誇張了。(設想約瑟夫·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中所用「可怕啊!可怕啊!」這樣誇張而沉重的細節不是由敘事者查理·馬洛來轉述,而是當事人庫爾茲親自表達他內心的認識、告誡世人,只會比蓋茨比更加糟糕。)此外,由一名第一人稱敘事者來報道另一個人的頓悟可以讓我們擁有一種優勢,這種優勢就是和我們目睹第三人稱敘事者的頓悟一樣客觀,就像《死者》的結尾那樣:作品中的人物產生了一次頓悟,同時也沒有沾沾自喜於自己敏銳的洞察力。如果蓋茨比親自敘述他的頓悟,我們會認為他的頓悟本身就是一種自我欺騙,現在的敘述更是自欺欺人。

從《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引用的這個片段也展示了避免公佈結果這個頓悟的另一主要缺陷的方法。我們的領悟有時候是正確的,但有時候卻不是。正如巴克斯特所說:「我自己得到的那些規模宏大的領悟,它們中的絕大部分在事後被證明是虛假的。它們帶著一種能夠改變靈魂面貌的強大力量來到這裡,最後它們無一遺漏地全都錯了。」那麼,抵消公佈結果的這種不良影響的一種途徑就是,表現一種明顯是錯誤的頓悟,而這恰好是菲茨傑拉德所做的事情。蓋茨比的頓悟是他自我欺騙的頂點。他不僅相信他的心靈能夠「像上帝的心靈一樣」揮灑自如,而且還相信黛西是一個超凡脫俗的奇跡,是他那「無法形容的憧憬」的「理想化身」。而此時此刻,他對她的感情其實主要來自於他對她財富和地位的迷戀。裡亞波維奇的頓悟是正確的,卻讓他得出了錯誤的結論,而蓋茨比的錯誤則從一開始就出現了。難怪菲茨傑拉德會暗示,對蓋茨比來說,它的結果確實如此悲慘。

約翰·厄普代克的《鴿羽》證明了又一種繞開公佈結果這一缺陷的途徑:讓最後的領悟中的真理或謊言無法被確認。在這部短篇小說中,一個名叫大衛的小男孩很偶然地在H.G.威爾斯的《世界史綱》裡發現了一段話,宣稱基督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政治煽動家,一個流浪漢」,因為他「被釘十字架時存活了下來」,於是以他為基礎建立了一種宗教,儘管他「大概在幾個星期之後還是死了」。讀了這段話後,大衛不僅開始懷疑他的信仰,還深受死亡這個問題的困擾。他一度受到「死亡的確切形象的探訪:地上一個很深的洞,不比你的身體更寬,你被拽到洞裡,而上方潔白的面孔漸漸後退……你將永遠待在那裡」,在此期間,「地球繼續轉動不休,太陽慢慢消失,永遠的黑暗將主宰曾經滿天星辰的世界」。在被掩埋在不斷移動的岩石層面中過了千萬年之後,他想像自己唯一還能留下來的東西是他的牙齒,它們「膨脹後斜斜地刺出來,跟一截粉筆沒什麼兩樣,在很深的地底下扭出一個鬼臉」。在故事的結尾,大衛發現他殺死的一些鴿子身上的羽毛無比美麗和整齊,他產生了一次頓悟式的感懷,由此重新建立起他的信仰。

在仔細查看那幾隻鴿子之前,他在一個沒有長草莓的地方先挖好了坑。他從未這麼近距離地看過一隻鳥。它們的羽毛比狗毛還要奇妙,每一根細絲都與羽毛的形狀完全契合,而每根羽毛的排列組合又天衣無縫地適應鴿子的身體構造。他迷失在那些羽毛呈現出來的幾何形圖案的潮汐中,它們彷彿變寬變硬了,振翅欲飛,然後又軟化收縮了起來,為這無聲的肉體保持體溫。羽毛表面似乎在永不停息地進行著調整、校準,然而又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可以毫不費力地達到它在力學上的所有要求,閒散的色彩設計遍及整個表面,以至於找不到兩根顏色相同的羽毛,它看起來是在一種受到有效控制的狂喜狀態中完成的,伴隨著一種懸掛在他身後上方天空中的歡樂。而這樣的小鳥居然繁衍到了數百萬隻之多,還像害蟲一樣被大肆消滅。他把一隻顏色由深藍灰色一圈一圈地逐漸變成藍色的鴿子丟進散發著芳香的挖開的泥土中,在它的上面放上另一隻渾身有規律地分佈著丁香紫色和灰色斑點的鴿子。下一隻除了咽喉處浮著一點鮮肉色的亮光之外,幾乎通體都是白色的。他把最後兩隻身體還柔軟的鴿子放在上面,站了起來,堅硬的外殼從他身上消散了,一種柔和輕快的感覺就像擁有手腳的空氣一樣沿著他的神經系統流遍全身,他對此事確信無疑了:上帝對這些毫無價值的小鳥都如此慷慨地賦予這樣高超的技藝,那麼他更不會拒絕給大衛以永生,否則就是在毀掉他創造的全部偉業。[4]

假如這次頓悟的意義不是模稜兩可的,那麼它一文不值。假如我們認為這裡的「永生」與必有一死的凡人的生命有關係,那麼大衛的頓悟明顯是虛假的,它只是壓制住了他對死亡的巨大恐懼而已。但是,如果我們把這個表述解釋為大衛認識到他的靈魂而不是肉體是不死的,這次頓悟就有可能是真實不虛的了。在這裡我要強調可能這個詞,因為厄普代克描述大衛的「啟發」時採用的方式暗示著它可能是一種自戀的結果,從而有可能是一種自我欺騙。出於那似乎不可思議的虛榮心,大衛相信上帝「拒絕」讓他永生不死的行為就等於「毀掉他創造的全部偉業」。對於那個賜予他不朽生命機會的上帝,他沒有滿腔的感激與熱愛之情,他好像認為上帝僅僅是把他應得的東西送過來罷了。在這個含義不明的結尾中,厄普代克像所有我們討論過的作家一樣,發現了一種規避某些頓悟中天然存在的危險的方法。


註釋

[1] 詹姆斯·喬伊斯:《死者》,王智量譯,見《現當代英國短篇小說集》,外國文藝編輯部編,225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譯文有改動。

[2] 雷蒙德·卡佛:《我打電話的地方》(短篇小說集,湯偉譯,60~6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譯文有改動。

[3] 參考菲茨傑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姚乃強譯,93~9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第譯文有改動。

[4] 參考約翰·厄普代克:《鴿羽》(短篇小說集,楊向榮譯,114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譯文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