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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關於頓悟的一些頓悟

有所頓悟?

我不會讓你們去做數學題。簡單地說,在我長達34年的創意寫作教學和11年的文學期刊編輯生涯中,我閱讀了大約兩萬篇沒有被出版的短篇小說(更不用說幾千篇已經出版了的),我的保守估計是其中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作品作者認為,全文最精彩的地方是在聽到一陣號角聲/天使唱詩班的天籟之音的瞬間突然有所領悟,我們往往把它稱為頓悟。因此,我可以認為我在教學和編輯的職業生涯中間接地經歷了11 000~12 000次輝煌壯麗且改變人生的領悟。但這樣的結果卻並沒有使我出現一丁點兒變得更加聰明的跡象。好吧,也許有那麼一點點——但不會更多了。這些上天啟示就像是德國列車一樣精確地照著時間表到來,在大部分情況下我對它們無不感到厭煩。我還得承認自己每逢遇到一篇不讓它的主人公窺見任何一絲永恆真理的短篇小說時就會鬆一口氣,心情舒暢。但請不要弄錯我的意思:我這不是在抨擊頓悟。我偶爾還是挺喜歡頓悟的,自己也曾經寫過(也仍舊在寫著)它們。不過,正如弗蘭納裡·奧康納說過的那樣,一次好的頓悟是很難求得的(而且我能證明,要把它寫出來就更難了)。因此,近年來我一直在思考是什麼東西使這一次頓悟成功而另一次頓悟則失敗。在本章中,我將討論我得出的結論——我關於頓悟的頓悟。

但首先要有對術語頓悟的定義以及它在小說領域中發展歷史的簡述。按照基督教教義,頓悟是指神以年幼基督的形象在東方三博士面前的顯現。在《英雄斯蒂芬》中,詹姆斯·喬伊斯對這個術語進行了改寫,使它符合世俗和文學的需要。他的主人公斯蒂芬·迪達勒斯告訴我們,一次頓悟是一個人物、一種形勢或一樣物體的本質的「一次突如其來的精神顯現」。即使是最尋常不過的物體——斯蒂芬舉的例子是在都柏林一間辦公室外面的一個平淡無奇的時鐘——也能夠引發一次頓悟。當我們的「心靈之眼」調整它的視線對準「一個確切的中心」時,他說,那「最普通的物體的靈魂」、它的「是其所是」或者本質意義「從包裹在它外面的禮服下跳了出來,逕直奔向我們」。

儘管喬伊斯把頓悟定義為一種文學技巧並讓它流行開來,但它在任何時候都如影隨形地和我們在一起。《聖經》中不但有用大寫字母記載頓悟的有關現象,還有為數眾多的使用小寫字母表述頓悟的例·子——其中最出名的也許是在前往大馬士革的路上把掃羅改造為保羅的使人眼盲的天啟。當然,其他文化的宗教文本中也是從一開始就有頓悟的身影,並綿延至今。雖然頓悟長期以來都是宗教文學的主題,它還是慢慢地找到了進入世俗文學的入口。早期的虛構小說主要關心的是情節而不是人物,也就是說,它關心命運的變化,忽視思想的波動,因此基本上沒有注意到各式各樣的標誌著個人得救的啟示。但隨著幾個世紀的流逝,小說越來越關注它的人物的內心生活,那些故事開始從宗教文學中借用頓悟的概念,讓它適應世俗事務。到了19世紀晚期,頓悟現象不僅僅是比較普及了,它還常常扮演著主要的甚至是專橫的角色。例如,凱特·肖邦的《一小時的故事》幾乎就是關於婚姻的壓抑本質的一次得到延伸的頓悟,這種頓悟就像一張繫在兩棵纖弱的「情節」樹苗之間的吊床一樣醒目地懸掛在那裡。

當然,頓悟在今天已經和感冒一樣常見了。正如查爾斯·巴克斯特在他的那篇傑出的論文《反對頓悟》中論證的那樣,當代小說深受頓悟「過剩」之苦。他暗示說,從喬伊斯的《都柏林人》開始,作家們就瞄準了「一次實現妙不可言的靈魂淨化的高潮時刻」,現在「以領悟結束全文……已經成為當代作品的一條怪異的準則」。「彷彿在一夜之間,每個人都有所感悟,」他感歎道,「每個人都在宣佈和售賣它們……頓悟的光芒統治了一切。」

說頓悟是「準則」,它「統治」了我們時代的小說,「每個人」都在寫它,這當然是言過其實了。但在當今的美國小說中確實有太多的頓悟,而且正如我已經暗示過的,其中的大多數都不相稱且沒有說服力,是虛假的性高潮在文學上的對應物。頓悟的流行有很多原因,而不僅僅是出於喬伊斯對作家、學者和文學教授們的廣泛影響。巴克斯特指出,另一個原因是很多編輯視它們為短篇小說的基本要素,弗朗辛·普若茲帶著嘲笑的意味稱它為「聖代冰淇淋」上的「櫻桃」。例如,多年擔任《時尚先生》雜誌小說編輯的拉斯特·希爾斯曾聲稱,頓悟「對現代短篇小說再適合不過了」,他在《大西洋月刊》的同行C·邁克爾·柯蒂斯為了兜售他的選集,宣佈其中的每一個故事「都達到了人們在短篇故事中尋找的那種轉化的瞬間,這是一種在理解中的轉換,是對未曾預料到的智慧的驚鴻一瞥」。鑒於編輯們如此強調頓悟,有那麼多的作家為了尋找出版的聖盃而把它們運用在自己的作品中,這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雖然巴克斯特的論文題目是這麼寫的,但他並沒有徹底地「反對」頓悟。即使他明顯地更喜歡那些「來到了某個有趣的地方而沒有索取任何知識或者淨化」的短篇小說,他還是高度讚揚了《都柏林人》中的頓悟。不過在他看來,後來的作家們都沒有達到喬伊斯的水準。他認為,小說作者「在發現領悟——擺脫了系統的宗教義務的啟示——的時候,他們會進行一次令人擔憂的投資,最初人們幾乎沒有覺察到,在《都柏林人》中受到嚴密監視的比例開始……被破壞掉了」。因為作家們都在用精神啟示性的語言表現平庸世俗的洞察,啟示概念自身的價值遭到貶低。正如巴克斯特所說的那樣,典型的當代頓悟就像一名歌手對著一台胡佛真空吸塵器哼唱著《沒有人做起這件事情來和你一樣》的電視廣告一樣:「對比例的直覺不翼而飛了。」莉薩·溫特拉在她的論文《有所頓悟?》中證明了類似的論點,論文題目譏諷地把頓悟與每天都出現在桌子上的乏味主食作比較,把它與我們今天無處不在的「來點兒牛奶?」的廣告排在一起。她暗示,那曾經是一種改變人生的精神啟示現象,如今只是核對我們的「購買清單」的另外一種表現而已。

可是,當代的頓悟不只是在「比例」方面有問題。在他的論文中,巴克斯特討論了頓悟幾乎總是會導致它自身失敗的四種特點(請讓我強調幾乎這個詞,因為巴克斯特明智地承認這些特點都不是不可避免的缺陷)。總之,他討論的四個潛在的問題如下:

(1)散漫性。巴克斯特說,散漫的領悟是不切實際的,因為它們在現實生活中出奇地罕見,而且,由於它們是通過抽像的陳述而不是行動或者體驗來傳達其內涵的,所以也缺少戲劇性的效果。此外,它們往往會使一個短篇小說中發生的事件「在主人公的意識中的重要性低於這些領悟產生的意義」。

(2)公佈結果。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領悟和真理一樣以不可辯駁的方式呈現,這樣就沒有顧及一個事實,即這種體驗是用另外一種方式傳授給我們的。

(3)決定性作用。鑒於頓悟在現實生活中總是稍縱即逝的,因此,它對我們的改變是短暫的,就算真的有這種改變,那也只是在小說中,頓悟在這裡才能經常性地讓人們的生活出現永久的變化。

(4)修辭誇張。在描述頓悟時,作家們採用的往往是與要傳達的領悟並不相稱的語言,他們尤其偏愛用宗教術語來強行扭轉領悟的意義。

我現在想做的事情是,首先,討論兩種能證明上述四項潛在缺陷的頓悟,並另外補充三點問題,我將簡要地描述它們;其次,分析一些成功的頓悟現象,以尋求避免這些缺陷的方法。我雖然贊成巴克斯特關於頓悟在我們的小說中已經變得有點像是一場蝗災的觀點,但我還是相信,過去和現在的許多作家都對頓悟有極具價值的體驗,這些能夠教會我們在小說中如何運用它們,以達到最好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