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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高尚的瑕疵

總之,這些是現在時態敘事主要的優點和缺點。但我要趕緊重複一句話,那就是在某種情況下一種優點可能會成為一種缺點,就像一種缺點可能會成為一種優點一樣。我們對現在時態的危險和潛在價值瞭解得越多,我們就越能避免它的不利之處,或者找到把這些劣勢轉化為我們的優勢的方法。

洛麗·穆爾是一名在多數情況下找到了把現在時態的缺點轉化為優點的途徑的作家。舉個不可思議的例子:《像那樣的人是這裡唯一的人:在皮德安克的標準的胡言亂語》,這是關於一個母親的動人故事,她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身患癌症。穆爾能夠在她的短篇小說中克服那麼多現在時態的缺點,它的主要原因也許是她用一種幾乎神奇的方式同時在過去和現在寫作。

這個短篇小說是從敘事者承認一個事實開始的,那就是儘管她使用了現在時態,但現在她所做的是追憶,而不是敘述某些碰巧正在發生的事情。「這是開頭,是結局,似乎又都不是,」她說,「整件事情就像一朵正要降落的烏雲,在它的裡面滿是雨滴。」在確立她就在這朵「烏雲」裡,並且得在裡面的時間長到足以讓她經歷「整件事情」之後,小說將描述她的全部經歷。她用現在時態告訴我們她初次進入的那個時刻的情形:那一天,她在兒子的尿布上發現了一個血塊。因為敘事者公然自覺地在作品中從頭至尾都用現在時態談論過去,她為了在那些至關重要的時刻壓縮和延長時間而使用了概述、倒敘、前敘和闡述,所有這些手法似乎在平時與現在時態敘事是格格不入的。通過用這種方式巧妙地控制時間,穆爾能夠表現那些相對重要的事件,而其中有些事件幾乎是不可能用真實時間裡手錶秒針行走的節奏來描述的,而且,她還能提供比我們平常在現在時態的短篇小說中能做到的更多的人物塑造和事件描述方面的內容。在「風格」方面,她也提供得更多。除此之外,她的敘事策略讓她能夠覆蓋一段比我們通常在其他現在時態短篇小說中看到的明顯要長得多的時間。

但是,穆爾的敘事者不僅在現在時態中寫到她的過去,她還用第三人稱寫到她自己,稱自己為「那位母親」。結果,她能通過簡短的路線連接到第一人稱現在時態的敘事者面對的一些問題,其中主要是在緊張的戲劇性事件進展期間與她們自己分離的感覺。如果「那位母親」恰恰在感受到極具戲劇性的情感變化的那個時刻把它們講出來,那她與這些情感之間的聯繫就似乎奇怪地斷裂了,讀者分享這些情感的幾率也因而有所減少。比方說,如果把「我的情緒異常激動」這句話理解為「那位母親的情緒異常激動」,她似乎與她的情緒失控狀態完全分離開來,正平靜地講述它——因此,她看起來並不是歇斯底里的樣子。但是,第三人稱的運用排除了這個問題,讓穆爾能夠充分利用現在時態的即時性和情感的強烈性。

如果穆爾發明這種奇怪的雙重敘事策略——同時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用現在時態和過去時態寫作——純粹是為了達到文學創新的目的,那麼它遠不會如此令人讚歎。這種策略的主要價值在於它對故事的主題和形式都有相當大的貢獻。事實上,在一個故事中用現在時態討論過去有助於傳達一種觀點,正如敘事者告訴我們的那樣,這個觀點對於她陷入的困境來說沒有真正的開始或者結束,她在某種程度上身處「時間之外」,被卡在一朵永遠存在的焦慮和恐懼的烏雲裡,哪兒都去不了。而敘事者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之間搖擺不定的事實突出了故事過度地關心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關係。同穆爾一樣,敘事者也是一名小說作家,在美國中西部生活,而與她的敘事者相同的是,穆爾也是一名受到癌症折磨的孩子的母親。敘事者反對她丈夫建議的鬥爭貫穿了整部作品始終,她丈夫建議她寫一篇非虛構的文章以支付他們孩子的治療費用。「作記錄吧,」他極力主張,「我們需要錢。」但敘事者的答覆是「我寫的是虛構小說。這不是虛構小說」。並且說通過兒子的疾病斂財會讓她感覺不道德。最後,她還是記錄了,儘管我們無法知道這些記錄真實或者虛構的程度如何。「這是記錄,」她在小說的結尾說,然後帶著明顯的苦澀意味問了一句:「現在錢在哪裡呢?」因此,穆爾用現在時態描述過去事件的最終目標是很正規的:它有助於傳達一種理念,即一個短篇小說就是對那些事件發生時所作記錄的匯總。

我們對現在時態的危險之處察覺得越多,我們就越能像穆爾一樣更多地規避它們。但穆爾不是唯一一位找到把現在時態的劣勢轉化為優勢的方法的作家。如今有數百位用現在時態寫作的當代作家,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找到了與他們創作特色相適應的化時態缺陷為優點的途徑。要想有效地使用現在時態,我們必須研究那些已經使用了它的短篇小說和中長篇小說,尋找其成功與失敗之處。不過,我們也應當研究那些用過去時態敘事的傑作,去領會我們在全心全意地擁抱現在時態時丟失了的東西。如果我們足夠幸運,即便不是現在,我們中間那些仍舊被現在時態包圍的作家將能發現突圍的途徑,進入一個光明的未來,那裡充滿了具有各種可能性的過去時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