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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羅的僕人

要想比結束某些研究自傳的論文更好地結束一篇論述自傳恐懼症的論文,可以找到哪些辦法?

我年少時看過一部電影,它就像《大鼻子情聖》一樣教會了我美德和隱秘生活的價值。正如契訶夫錯誤地暗示的,假使自傳恐懼症是一種疾病,我在1958年秋天就開始接觸到它了,那時的我只有7歲,在一個完全不同且相當老土的地方與它相遇——電影《佐羅的標記》。在早一年的秋季和當年的春季,美國廣播公司已經播放了一部共13集的電視連續劇《佐羅》,這部電影是由它的精華部分剪輯而成,所以去看電影時,我突然發現在那個星期六下午進入電影院的小孩子們幾乎個個都熟悉電影中的人物和故事情節。然而,我的家庭當時還沒有電視機,我的朋友們家裡也沒有,因此我對佐羅的故事一無所知。幾周以前,我的一位一年級的同學穿著一套佐羅的服裝來到學校,向同學們大肆炫耀了一番,在所有的休息時間裡,他都在用他的塑料長劍在學校操場的泥土上畫Z字。從那以後,我請求我母親為我買一套佐羅的衣服——我在我們當地的本·富蘭克林商店裡看到它們正在出·售——但她並不為之所動,並且堅持不讓步。顯而易見的是,很多小孩在那一天身穿佐羅披肩、戴著佐羅面具觀看了電影,比我那位同學更為成功地進行了和電影中相類似的戰鬥。電影院則承諾讓任何身穿佐羅服裝的人免費觀看這部電影(不過,他們的帽子和長劍要在糖果店櫃檯後面接受檢查),他們甚至還允許一些抱著鮮艷的弗雷迪玩具的女孩子進場,那是些肚子塞得脹鼓鼓的、披掛著佐羅的全套行頭的玩具公雞(我在本·富蘭克林商店裡也看到了這些玩具,它們與佐羅系列的遊戲、拼圖玩具、手錶、數字繪畫套裝擺在一起,但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有一隻公雞與佐羅搭上了關係,直到我父母在第二年終於買了一台電視機,在播放電視劇《佐羅》的空當,我看到了為七喜汽水做廣告的動畫版弗雷迪玩具)。電影開始後,整個影院裡飄蕩著伴隨著主題曲演唱的佐羅的歌——「透過茫茫夜色,/滿月發出皎潔的光芒,/那名飛馳而來的騎士被稱作佐羅」——我感覺我是觀眾裡唯一一個看不懂這些句子的人。儘管我還是不更事的少年,但已經習慣了作為一名局外人的感覺,甚至在與我的朋友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會如此,但我從來沒有那一天那樣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名局外人。我盡量讓自己去看電影,在我幼小的生命中看過的電影寥寥無幾,現在我的眼睛看著它,但認為自己是唯一一個身處這個秘密之外的人。

和大多數小孩一樣,此時此地,我想融入這個場景中去,這意味著我要知道有關佐羅的故事。然而隨著看電影的時間越長,我越發對佐羅的忠心耿耿的僕人伯納多而不是佐羅本人著迷,這個角色由在當時和現在都默默無聞的吉恩·謝爾登扮演。謝爾登無論外貌還是風格都與蓋·威廉斯相去甚遠,後者是青少年心中的偶像,在影片中扮演佐羅。謝爾登又矮又胖,長有一張娃娃臉,他用繩子把他的西班牙帽子固定在頭頂上,於是他那肥胖的雙下巴更加突出了。他的下巴上有一處卡裡·格蘭特、柯克·道格拉斯那樣的凹痕,但這個事實只是強調了他的地位與這些大明星們相比真是天差地別。雖然我在後來的日子裡也看到許多銳氣十足的男主角們的死黨——塔克修士[1]通托、[2]、吉米·奧爾森[3]、羅賓[4],但在某種意義上我都沒有達到對伯納多這個角色著迷的程度,而且在看了這部電影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假裝自己是伯納多,而和我同齡的其他小孩都把自己假想為佐羅。迄今為止,沒有人知道我做過這件事情,然而這才是瞭解我的要點,觀看伯納多的故事讓我沉浸於關於隱秘生活的想法中。

伯納多是一個啞巴,他還假扮聾子,這可以讓他偷聽到秘密的事情,他用手語把這些秘密傳遞給他的主人狄亞哥·德·拉·維加閣下,也就是佐羅,但這個秘密只有伯納多一個人知道。在這個偽裝的掩護下,伯納多真實的自我在外部世界中完全隱匿起來——而且還不僅僅是比喻意義上的隱匿。狄亞哥閣下的大莊園裡到處是假牆和秘密通道,佐羅的愛馬龍捲風就藏在地下的秘密洞穴裡,這些都是伯納多的專屬領域,他在這裡飲食起居,並在暗中監視他的主人的對手,照料龍捲風,為佐羅成就他的英雄業績出謀劃策。和狄亞哥閣下(佐羅)一樣,伯納多也過著雙重生活——公開的和私人的生活——而隱秘的生活才是實質所在。狄亞哥閣下利用一張假面具掩飾他的身份,伯納多則不需要改變裝束,或者說,他不需要採用另一種生活方式,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名偽裝者。狄亞哥閣下用油腔滑調、矯揉造作的口才轉移那些懷疑他的人的注意力,在公開場合中他故意喋喋不休地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與他相反,伯納多以沉默作為他的面具,只在私下裡「說話」,並且只說嚴肅重大的事情。斯蒂芬·鄧恩曾經說作家是「渴望說出至關重要的事情」的那種人,我認為這個說法對於解釋我對伯納多的興趣大有助益,他是我想要成為的那一類作家的象徵。伯納多說的每一句話,或者說做的每一個手勢,都攸關性命。他從不在傳統的閒聊、跳舞這些佔據我們日常交往中大部分精力的禮尚往來方面浪費時間。就在我7歲的那一年,我就喜歡他的欺騙性沉默勝過了狄亞哥閣下的欺騙性言談,在看過電影後的好幾個月裡,我訓練自己保持沉默,甚至計算自己能保持多長時間不說話。每當身處陌生的人群,我會假裝自己是一名聾啞人,毫無表情地看著周圍的人,如果有人問我問題,我就用手指指耳朵或者想像性地衝他打手語。

當然,那時的我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對伯納多如此著迷,但是我現在懷疑這種崇拜很有可能是因為他和我並不相同,他僅僅作為一名局外人出現,儘管事實上他從頭到尾都在事件的中心,還是唯一一個知道洛杉磯最大秘密的人。把自己假想為伯納多,我就可以成為這個知道謎底的人,而不是感覺自己身處被遺忘的角落裡。但也許還有另外一個理由,那就是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許已經渴望去言說至關重要的事情,哪怕我需要為此立下一個類似於保持沉默那樣的誓言。也許我清楚,在我表層生活下面隱藏著某個洞穴,我們真正的生活就藏在它的某個幽暗深遠的地方,任何人都發現不了。無論我對這個角色著迷的動機是什麼,現在它湧上了我的心頭,在將近五十年之後,伯納多讓我明白並繼續指引我的寫作生活:要想實現最真實的自我,就需要隱藏自我,並且為另外一個人效力。


註釋

[1] 羅賓漢傳說中的人物,是羅賓漢的牧師兼管家。

[2] 美國影片《獨行俠》主角的印第安夥伴。

[3] 《超人》主角克拉克的夥伴。

[4] 美國DC漫畫中的一位超級英雄,是蝙蝠俠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