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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與不朽

契訶夫最偉大的小說之一《主教》講的是一個垂死的男人,從外部的事實來看,他認為自己的一生成績斐然,然而他卻很不快樂。正如契訶夫所言,彼得主教是「凡是處在他這樣地位上的人所能得到的東西,他都得到了。他有信仰,然而並非一切都很清楚。他還缺了點什麼,他並不想死。他仍然認為自己丟掉了某件尚未發現但是最重要的東西」。小說繼續揭露那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他能夠從內心卸下來的某個人」。就像契訶夫早年的短篇小說《苦悶》一樣,那篇小說詳細地敘述了一名馬車伕徒勞地想找個可以訴說他的悲傷故事的人,《主教》記錄了主教如何去尋找那個他能夠在心裡卸下來的最重要的人,最後無功而返。他希望向前來探望他的母親傾訴一番,但是,儘管她「面對陌生人時如此簡單自然」,面對他時卻「沉默而拘謹」,因為他是一名尊貴神聖的主教。彼得無比迫切地希望有人能理解他——他甚至想向壞脾氣的西索依神甫說一說他的感想——他的悲劇在於他的自相矛盾的死亡,既聲名遠揚又默默無聞:他的公開生活聲名遠揚,但是他的真正重要的隱秘生活卻完全無人知曉(毫無疑問,著名的契訶夫害怕自己也會遭遇同樣的命運,但是他選擇把自己的焦慮轉化為一個公開的自傳性角色,比如一名持無神論的作家,再把他們都投射到一名虔誠的主教身上)。主教去世後,一切看起來就像是他從來沒有真正地活過,甚至連他的公開生活也很快地從人們記憶中消退了。「一個月以後,一名新的主教上任了,」契訶夫寫道,「所有人都忘了尊敬的彼得。」只有他的母親還記得他,儘管她會和人們聊起他,她也不能讓人們總是記得他。事實上,正如契訶夫煽情地暗示的,所有讓人們記住他的努力只會導致他們清除掉他的痕跡。每當她向人們提起她的著名的兒子時,他們相信她其實是在為了提高自己的身價而撒謊。結果,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關於主教的生平事跡僅僅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而已,他的真實存在逐漸消失,直至被徹底遺忘。

不論是在當下活著時還是在灰飛煙滅之後,我們都希望能為人所知,這是人類的一種最基本的期望。主教或契訶夫最終想要的不是聲望,而是不朽,是讓我們真實的生活超越我們的公開生活而留存下來。每個人都在用這種或那種方式尋求不朽。千真萬確的是,我們常常從將來的角度評判眼下的價值——「那麼,歸根結底,值不值得這麼做?」普魯弗洛克問道。這說明了一個前提,即假如一個人在肉體的生命結束後不能以某種方式延續下去,那麼他的生活就是沒有意義的。因此,除非我們能找到某些比肉身的存在更有價值的東西,否則,死亡將消滅一個人存在的所有意義。為了維護意義,所有的思想體系都否定死亡,斷言死後仍存在某種生活。宗教竭力稱許靈魂的不朽,科學則高揚物種不滅觀或者地球補充論(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的身體在腐爛分解的同時以另一種方式重新開始)。在我看來,這些「不朽」的方式都無法撫慰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天堂、地獄以及與它們相關的其他東西給我的印象只是些軟弱無力的想像物,而來世科學所能提供的補充實在太稀少了。有朝一日我的肉身將成為雜草的肥料的觀點不能給我任何安慰,而作為一名父親,我的生命將借助於我的孩子以及他們的後代延續下去,這個事實也讓我高興不起來,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從大的概率上來看,我的個體對於整個物種的貢獻將逐漸減少。馬克·傑羅姆·沃爾特斯在他的《生命之舞:動物王國中的求偶》中指出,我們在生育後代時,只能傳遞一半的基因物質給他們,而每一代新人出現,我們的基因成分都會遭遇劇烈的侵蝕和變異。他寫道:「到了第九代人,他身上只有不到四億一千五百萬分之一的基因直接來自最初的那對祖先。」「一代又一代承傳下的基因成分以幾何級數遞減,迅速地把祖父母從基因圖中驅逐出去。」如果我們生命的意義源自我們後代中繼承下來的基因,那麼這些意義將如我們身上現存的基因一樣呈幾何級數減少,很快就會消失無蹤。

在我看來,如果我們照著唐納德·霍爾在《他們那古老而晶瑩的眼睛》中的說法來為名聲下定義——如同「每一個人都想要的愛,客觀的愛,因為我們是什麼和我們做了什麼而獲得的來自陌生人的愛」將保存下去,「直到永遠,只要語言沒有消失,甚至可能比語言還要恆久」,那麼名聲的不朽才是唯一真實存在的不朽。但名聲往最好裡說也是脆弱的:一名今日累積了巨大聲譽的藝術家,可能第二天就徹底消失在公眾視野裡了(以19世紀的菲利普·詹姆斯·貝利為例,他曾經一度與華茲華斯、雪萊和丁尼生齊名,但現在已經被人們遺忘了)。而相對於永恆來說,名聲不但脆弱,而且還短暫:奧西曼提斯[1]可以為自己建立起一塊顯赫一時的紀念碑,但它最終還是化為塵埃;雪萊能夠在他的詩中讓這塊紀念碑再一次煥發光彩,使奧西曼提斯回到人們的視野中,但他的詩作也終將化為塵埃——同樣,正如霍爾承認的那樣,有朝一日英語這門語言也難逃這一命運。儘管用名聲賺來的「來世」脆弱又短暫,但我們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有效的其他手段了。一個歷史人物的名聲會隨著時間的積累而逐漸增長,但這種增長相對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因為它只是基於公共生活部分的增長,而隱秘的生活才是真實的。成吉思汗的名字可能是不朽的,然而他的內在生活並非如此。最真實的名聲是基於「我們是什麼」——基於我們真實的、隱秘的、自我的名聲——它通過「我們做了什麼」顯現出來。我認為,在我們死亡之後,藝術是隱秘生活的最好的——也許也是唯一的——延續方式,其中尤以文學為最,霍爾恰如其分地把它定義為「在人的內心深處言說人的內心」。

閱讀莎士比亞、狄更斯、契訶夫以及所有大師的作品,我們會發現自己眼見之處都是他們的DNA在文學上的對應物,他們所有的基因都被完好無缺地保存下來了。


註釋

[1] 古埃及法老拉姆西斯二世(RamessesII,前1304—前1237的希臘語名字,這名法老生前好大喜功,熱衷於建立神廟和紀念碑為自己歌功頌德。雪萊曾寫了一首名為《奧西曼提斯》的短詩,用他的傲慢和滅亡來警示當權者的傲慢。——譯者注。本書腳注除特殊說明外均為譯者注,不再一一標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