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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成能力的秘密

正如上述引用的休斯的言論中所暗示的,文學起源於作家不得不揭露又必須隱瞞秘密的結果。換言之,秘密,以及隱秘的生活,創造出文學作品。我在前面說過,如果順利的話,文學終結於——如果能終結的話——展現所有人的秘密,但又開始於作家的個人生活。讓我在此給出兩個個人秘密在文學作品中被作為謊言「吐露出來」的例子,在我看來,這兩個秘密最終超越了個人的局限,具有了更為普遍的意義。

不久前,我有一名詩寫得不錯的學生告訴我一個二十多年前的秘密,她過去從未對人提起這個秘密,包括她的丈夫在內:她十幾歲時離家出走,先在不同的城市和小鎮裡做服務員,然後在西部一個州里和一名中年男子結婚,此人在酒吧間裡做招待。他們像正常的丈夫與妻子一樣一起生活了幾年,直到有一天她離開了他——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離開的原因——回到她的故鄉,在這裡她最終遇到了現在的丈夫並與他結為夫婦,但她自始至終都沒有與前一位丈夫辦理離婚手續。在告訴我這個秘密時,她提到她寫的一首詩,詩中提到了她一生中也許最悲痛的事情,其中之一是一名十幾歲的女孩目睹父親死於心臟病發作。我知道詩中所說的並非實情——她的父親仍然健康地活·著——但直到她告訴我後,我才知道她在詩中描繪的男人其實是她的第一位丈夫(據她所知,他也仍舊在世)。這首詩最後提到她父親襯衫上的一個失蹤的紐扣,全詩就此結束。她說:「那是我丈夫的襯衫,我離開他的那一天,他正穿著那一件。」她圍繞著一個小小的事·實——那個失蹤的紐扣——虛構出來的這個故事展現出來的她的內在生活體驗,我相信遠比直接陳述她的第一段婚姻要多得多。她把她的丈夫改寫成一名父親,把她離開後他的傷心難過改寫成一場心臟病發作事件,這些都說明她在拋棄這個男人後極度悔恨和愧疚——同時也有可能她在潛意識裡希望他在事實上也已死掉,這樣她就不用擔心現在的丈夫會發現她的這段歷史。可是,我們在解釋她的詩中這些事實的轉換時,她第一位丈夫襯衫上的紐扣是她所有作品中關於此人的唯一可供參考的地方,但這只是一個躲躲閃閃的提示:沒有讀者在讀這首詩時會猜到它能夠揭示作者的秘密。而現在我知道這個秘密了,這導致我往後要想閱讀這首詩或者她的其他作品,必須要先領會到這個秘密是如何透露出來的,以及是如何改寫成她筆下的詩作的。

在查爾斯·狄更斯那裡也發生了類似的事情,他的一個秘密在很多作品中可以看到——它的蹤跡實際上遍及他的所有作品,但在《大衛·科波菲爾》《霧都孤兒》《小杜麗》中格外明顯——這個秘密似乎不僅僅產生了這些作品,而且在更大程度上也創造了它們的這位獨一無二的作者。根據他的傳記作者埃德加·約翰遜的挖掘,狄更斯12歲時,他的父母在經濟上陷入絕境,不得不把他送去一個骯髒不堪、老鼠橫行的黑色鞋油倉庫裡工作(黑色鞋油在英語中表示皮鞋擦亮劑)。小狄更斯在那裡從早上8點辛苦勞作到晚上8點,不停地把商標貼在鞋油瓶子上。他每天可得到6先令的工資,但這根本阻止不了他的父親因為債務問題被抓起來。查爾斯這份丟人的工作做了11天後,他的父親被投入馬夏爾西監獄,狄更斯更感恥辱,他夢想著有朝一日在這個世界上出人頭地的全部希望都被打碎了。儘管在四五個月之內,他和父親都從他們各自的監獄裡面被放出來了,但對於當時的小狄更斯來說,這幾個月好像將無窮無盡地延續下去,無論是他還是他父親的囚禁何時能結束,甚至是否能結束,他都不知道。狄更斯本來打算把這個家庭恥辱事件帶進墳墓的,直到他的朋友約翰·福斯特遇到了一個名叫查爾斯·溫特沃思·迪爾克的男子。迪爾克告訴正在寫狄更斯傳記的福斯特,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曾經看到查爾斯在一個黑色鞋油倉庫裡工作。福斯特向狄更斯提到迪爾克的這段閒話,狄更斯立刻態度很生硬地打斷了這個話題。福斯特後來寫道:「我感覺自己在無意間戳到了他記憶中的一個痛處。」就此事沉默了幾周後,狄更斯把自己童年時期的一個不完整的片斷寫下來交給福斯特。關於在黑色鞋油倉庫的工作經歷和他父親坐牢的那段往事,他說:「從那個時刻開始,一直到我現在寫下它為止,這段我現在很高興已經結束了的童年,從我口中還沒有向任何人吐露過一個字……在我把它訴諸筆端之前,我還從來沒有哪一次能爆發出一點勇氣向包括我妻子在內的任何一個人掀起它的帷幕,然後再把幕布放下來,繼續保守這個秘密……」

毫無疑問,狄更斯早就掀開了這片帷幕,並且一生都在這麼做——儘管他只是在小說中一次又一次地敞開。但重要的是,這個秘密每一次都是偽裝後才出現的:秘密以謊言的形式被吐露出來。例如,狄更斯在《大衛·科波菲爾》中改寫了他親身經歷的事實,讓他的主人公——他的姓名首寫字母其實是作家本人姓名首寫字母前後位置互換——更年幼(10歲而不是12歲),安排他為一名酒商工作,是為葡萄酒瓶而不是黑色鞋油瓶貼商標。當然,這只是一些小小的改動,而且,它們只是所謂的自傳性小說中的普通橋段罷了。更值得我們關注的是,與他的公開生活相關的「傳統的真理」方面的處理:科波菲爾的父親沒有因為欠債而坐牢,而是他的替代性的父親米考伯先生遭到囚禁。更重要的是,狄更斯為了讓他的公開生活中的事件與小說之間完全拉開距離,還在小說中做了一個大改動,而這個動作如此徹底,以至於毫無保留地讓他的隱秘生活大白於天下:他把科波菲爾設定為一名孤兒。這完全不僅僅是一種基於事實的改動了,而是足以說明狄更斯被遺棄時無比孤獨的感受,並且這種感受在他的內心縈繞了一輩子。此外,他在他的想像世界裡「謀殺」了父母親的行為,甚至可能暗示了因為他們給他帶來這樣的羞恥和痛苦,所以他背地裡有多麼地責備和怨恨他們。不管怎麼說,有一件事情是毋庸置疑的:狄更斯如此處心積慮地保守著他的秘密,導致他一生都無法克制自己不要用小說的形式把它說出來。

在這兩個例子中,秘密最終都被公之於眾,但我認為,可以設想大部分的文學作品——即使不是全部的話——都是在秘密中被醞釀並創造出來的,而秘密又自始至終維持著它的秘密的狀態。閱讀文學作品時,我們不是用眼睛來觀看這些秘密,而是用在電影院裡看到爆米花和飲料類的隱性廣告那樣的方式來感受到它們。它們既在這裡,但同時又不在這裡,而它們的影響卻是明明白白的:我們突然間感到又饑又渴,但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