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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戲劇

「啊,你這裡有這許多的戲劇書!」胡復初兩手支在桌沿,額上滲出汗滴,他剛從八十多度的陽光中跑來。

「是哥哥理出來給我的,」周錦華說,一壁掠著鬢髮,使順向耳殼後面去,「哥哥聽見我們要編戲劇,就說各種戲劇的體裁應該知道一點,古時的,現代的,外國的,都約略地看一下吧。其實我們編抗日的戲劇,哪裡會像這幾部書一樣填起曲子來,即使我們能夠填,也決不幹的。」

先到的朱志青和周樂華各拿著一部線裝書站在那裡看,錦華說時,指著他們倆手裡的書。

「是什麼書?」復初用手巾拭著額上的汗,走近志青身旁。志青不回答說什麼書,卻抑揚頓挫地吟唱道:

「『你記得跨青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這是王先生前個星期講過的《桃花扇·餘韻》一出裡的曲子呀。」

「這就是整部的《桃花扇》,」志青把手裡的書揚一揚說,「我要向錦華借回去看呢。」

「你這一部又是什麼?」復初轉過身來問樂華。

「叫作《長生殿》。我翻了一下,約略知道是講唐明皇和楊貴妃的事情的。」

坐在窗前的張大文將眼光從手裡的書面離開,說道:

「我從那一大部的《元曲選》裡抽了一本,可巧這一本戲也是唐明皇的故事,叫作《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錦華顧盼著志青和樂華說:

「這兩本戲曲雖然同樣是唐明皇的故事,可是出世的年代遲早不同。《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是元朝人的作品,《長生殿》是清朝一個姓洪的做的。

「哥哥還告訴我說,」錦華有這樣的脾氣,把同學看得同姊妹兄弟一樣,知道了一點什麼總要讓他們都知道,「元朝人的戲曲同《桃花扇》一類的『傳奇』,體式上是有點兒不同的。一本傳奇演一個故事,不限定多少出數,故事繁複的長到四五十出。元朝人的戲曲稱為『雜劇』,卻大抵是四出。」

志青和樂華在一張雙人籐椅上坐下,各把手裡的書放在膝上預備細聽錦華講。復初雖已休息了一會,還是覺得熱,就拿自己的草帽當作扇子,不停地扇著。

錦華也取一柄葵扇在手,不經意地搖著,說道:

「這幾天晚上,我把《元曲選》和幾部傳奇大略翻看,又翻看了那部專門收集京戲腳本的《戲考》。」她說著,用葵扇指那書桌上一疊小開本的書冊。

「專門收集京戲腳本的?」志青家裡有著一具留聲機,所有的唱片大半是京戲,現在聽錦華這麼說,「我本是,臥龍岡,散淡的人」,「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這一類的腔調便在他的心頭搖曳起來。

「不錯,《戲考》那部書是專門收集京戲腳本的,《斬黃袍》《空城計》《釣金龜》那些戲都收在裡頭,很豐富的。我翻看了那些雜劇、傳奇和京戲,發見它們有共同的兩點,是和我們在學校裡表演的戲劇不相同的。我們在學校裡表演的戲劇,總是幾個人在那裡對話,在他們的對話裡,把故事的前因烘托出來,讓看戲的人明白。一個人獨自的時候是很少的,即使有,也大都是簡短的驚歎語之類。至於一個人來到戲台上,告訴看戲的人他是戲中的某某人,他的境況怎樣,他的品性怎樣,眼前他遇到了一件什麼事情,那是絕對沒有的。」

「是的,」志青接著說,「在京戲裡,這卻是必不可少的節目。一齣戲開場,每一個角色走上戲台,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看戲的人報告他姓甚名誰,何方人氏,這麼一套。」

「雜劇和傳奇也都是這個樣子,」錦華望著志青說,「並且,豈止在一齣戲開場的時候?劇中人在那裡想心思了,就把所想的一切唱出來或者說出來;在那裡做一種動作了,又把所做的動作唱出來或者說出來;至於回敘故事的前因,更照例是一段獨唱或者獨白。所以我說,那些戲劇差不多是記敘文。記敘文把人的思想、行動和話語敘在一篇裡,那些戲劇呢,把劇中人的思想、行動和話語統教演員唱出來、說出來,不是差不多嗎?」

樂華聽了,頗有會心,帶笑說:

「我們要編戲劇,當然用我們用慣的體裁」

「這等辦法,在情理上原是講不通的。一個人想去訪問張三,旁邊並沒有別個人,他自言自語道『我要去訪問張三,就此拔腳前往』,這不是癡漢嗎?然而戲劇裡不這麼辦,難以使看戲的人明白劇中人在那裡做什麼,就只好這麼辦了。」

錦華接上說:

「但是,編劇的時候避去這等情節是可以的。把要使看戲的人知道的情節編排在對話裡,像我們所表演的戲劇一樣,也未嘗不可以。原來舊時的戲劇和現在的戲劇,在體裁上自有不同。從雜劇到京戲,那是一貫地使用著記敘文似的體裁的。這是我所發見的一點。還有一點呢?」

錦華坐到大文左旁的一隻籐椅上。大文頗感興味地看著她的嬌紅的臉,倣傚她的聲調說道:

「還有一點呢?」

「從雜劇到京戲,一齣戲裡往往不止一個場面。開頭是一個人在路上,繼而是幾個人在屋子裡,一會兒又是幾個人在湖上的船中了;而且三個場面的時間不一定連續,也許一場是上午,一場是下午,也許一場是昨天,一場是今天。這樣的例子很多;只須演員下一回場又上場,或者就在台上繞一個圈子,場面便變換了,路上變為屋子裡,屋子裡又變為湖上的船中了。這種體裁是和我們所表演的戲劇不同的。我們所表演的戲劇,一幕只有一個場面,路上就始終是路上,屋子裡就始終屋子裡;而且從開幕到閉幕,時間是一直延續下去,決不切去一段的。」

志青翻弄著書頁在那裡作遐想,至此,他點頭說:

「你說的不錯,我們所表演的戲劇和我國舊時的戲劇,體裁上是絕不相同的。」

「我們所用的體裁是從西洋的戲劇來的。」錦華指著書桌說,「那一疊是西洋戲劇的譯本,我曾經看了一本《易卜生集》,一本《華倫夫人之職業》,體裁都是這樣的。」

復初的額上不再出汗了,他坐在大文的右旁,用提示的聲調說:

「我們要編戲劇,當然用我們用慣的體裁。錦華,你少講點你的發見吧,今天我們商量編戲要緊。再過兩星期就要表演了,劇本還沒有,怎麼行?」

志青接著說:

「題材是選定的了,『一·二八』戰役。我們現在先要考慮一下,有幾個場面是必需的。然後可以確定編多少幕,然後可以確定每一幕的內容。」

「我曾經想過了,」樂華舉一舉手說,「『一·二八』戰役經歷幾十天的時間,事情是千頭萬緒,要全部搬上戲台去表演是萬萬不可能的。我們只能從這幾十天中截取幾小段的時間,在這幾小段的時間裡發生的事情,足以表示各方面的緊張空氣的,拿來編成幾幕戲劇。」

復初驀地站起來,激昂地說:

「我想『一·二八』那夜的事情總得編成一幕。兵士的憤激的心情,各色居民的不同的心理,日本軍隊的驕橫而不中用的情形,都可以在這一幕裡表現出來。場面是閘北的寶山路。你們說好不好?」

「好,這一幕非有不可。」樂華擊掌說。

「讓我記下來。」錦華坐到書桌前,從抽屜裡取出鉛筆和白紙,一壁寫著,一壁說:「時間:『一·二八,夜。地點:閘北寶山路。內容:士兵的憤激的心情,各色居民的不同的心理,日本軍隊的驕橫而不中用的情形。這該是第一幕。第二幕呢?」

「我想江灣、吳淞一帶的戰爭也得表演一下。」大文走到錦華的背後,看著她的記錄說。

志青點頭說:

「好的。我們就規定第二幕的地點是江灣的戰場。士兵都伏在戰壕裡。他們怎樣勇敢地作戰,農民怎樣和他們聯成一氣,各界怎樣送食品、運東西接濟他們,以及日本的飛機、大炮怎樣酷毒地壓迫他們的陣地,都可以在這一幕裡表現出來。」

錦華記錄完畢,回轉身來說:

「我想第三幕應該是『一·二八』戰役的收場——我國的軍隊撤退到第二道防線了。」

「這樣喪氣的事情,還是不要編進去的好。」復初的眉頭皺了起來。

「為什麼不要編進去呢?」錦華立刻說,「這是事實呀。況且,我們這方面的陣地雖然毀壞到差不多不可收拾,士兵的心理卻並不願意撤退,這在報紙上有記載的。這一點應該把它表現出來。還有,什麼人要他們撤退,什麼人希望戰事早一點收場,也該是這一幕的內容。」

「我贊成錦華的意見。」志青舉起手臂,彷彿一個樂於回答教師的問題的小學生。

復初向錦華揮手示意道:

「經你這樣說明,我當然也贊成有這一幕了。你記錄下來吧。」

錦華便又在紙上寫她的細小的字,說道:

「那麼,這一幕的地點仍舊是戰場了。」

「仍舊是戰場,」志青接應說,「有三幕也就夠了。樂華所說各方面的緊張空氣,差不多已經表現出來了。」

「的確夠了。」樂華沉思了一會,又說:

「我們這戲劇和別的戲劇不同,不需要一兩個主人翁作為活動的中心。我們這戲劇裡,每一個登場人物都是重要的。我正在這裡想,第一幕開幕的時候,有三四個兵守在鐵絲網和沙袋旁邊,他們的對話要極有力量,足以吸住觀眾的注意。」

「我們一同想吧。」

室內頓時沉寂起來。急迫的蟬聲在窗外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