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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語言,相同的心智結構

因此,語言本能的存在意味著人類心智裝載著適應性的計算模塊,而不是一塊白板,一團蠟塊,或者標準社會科學模式所認為的一台通用計算機。但是,標準社會科學模式為我們提供了人人生而平等的普世理念,我們該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呢?如果拋棄標準社會科學模式,我們是否就一定要被迫接受與之相反的觀點,例如「生物決定論」?

讓我從最淺顯的道理說起。首先,人類的大腦有它自己的工作原理。希望它以某種方式運行,以便能為某些道德原則進行辯護的做法既違背科學,也有損道德,因為如果科學研究得出的是相反的事實,那麼又該如何看待這些道德原則?第二,在心理學上,還沒有可預知的發現能夠印證道德和政治上的那些不言而喻的真理,譬如「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等。最後,徹底的經驗主義未必是一種進步的人道主義學說。白板一樣的心智正符合獨裁者的願望。有些心理學教材會提到這樣一些「事實」:斯巴達人和日本武士的母親在得知兒子陣亡的消息時會露出微笑。但書寫歷史的通常都是將軍,而不是母親,所有我們可以不必在乎這種難以置信的說法,但其背後的目的卻是昭然若揭。

弄清這些問題之後,我想再闡明「認知本能」理論對遺傳和人類所具有的意義,因為這種意義與許多人預料的正好相反。遺憾的是,人們常常糾纏於下面這兩個觀點:

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是先天的。

所有人之間的共性是先天的。

這兩個觀點有著巨大的區別。以腿的數目為例:有些人之所以比別人少一條腿或兩條腿,100%是由環境造成的;而所有正常人之所以都擁有兩條腿(不是八條、六條或沒有腿),100%是因為遺傳。但是,「普遍人性是先天的」這個觀點,常常和「個體、性別和種族之間的差異是先天的」這個觀點糾纏在一起。我們能夠瞭解這兩個觀點為什麼會被錯誤地相提並論:如果人類心智中沒有什麼東西是先天的,那麼它們之間的差異也就不會是先天的,因此最好的情況是心智並沒有先天結構,這樣一來,體面的平等主義者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但是倒轉過來說,這個邏輯卻並不成立。每個人的心智完全可以具有同等豐富的先天結構,它們之間的所有差異都可能是源自後天的知識習得,以及漫長的生活經驗所積累下來的細微變化。所以說,即便是那些喜歡將科學和道德混為一談的人(這在我看來並非明智之舉),也不必為探索先天的心智結構而倍感警惕,無論最後得出的是什麼樣的結果。

人們之所以容易混淆天生共性和先天差異,原因之一是行為遺傳學家(專門研究遺傳缺乏、同卵雙胞胎和異卵雙胞胎、收養子女和親生子女的科學家)將「遺傳率」(heritable)一詞霸佔為專業術語,特指某一物種中與遺傳差異有關的特定性狀的方差比。這個意思不同於我們日常所說的「遺傳性」,即擁有某種先天結構或組織的性狀,這種結構或組織受到基因信息的規定。因此,有些性狀通常是源自遺傳,但「遺傳率」卻為零,例如一個人出生時有幾條腿,或者一個人有怎樣的心智結構。反過來說,有些性狀並非源自遺傳,但「遺傳率」卻達到100%。假設在某個社會中只有紅頭髮的人才能成為祭司,那麼祭司的職位就具有很高的「遺傳率」,但它與生物學上的遺傳性卻沒有絲毫關係。由於這個原因,人們才會被「智商的遺傳率為70%」這樣的說法弄得暈頭轉向,特別是在報道此類消息時,新聞雜誌總是將它們與認知科學對心智運作機制的研究扯在一起——沒辦法,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所有主張語言本能和其他心智模塊的觀點針對的都是全體正常人的共性,這些觀點與人們之間可能的遺傳差異沒有半點兒關係。其中的一個原因是,在一位對複雜生物系統的運作方式深感興趣的科學家面前,個體之間的差異實在是過於無趣。想想看,如果研究者不去探索人們是如何遣詞造句,表達思想,而是去開發出一套「語商」測試表,整天忙著對成千上萬的人進行測試,檢測他們的語言能力,語言學將會變得多麼枯燥乏味。這就像詢問肺的生理機能,得到的回答卻是有些人的肺要勝過其他人的肺,或者詢問光盤如何複製聲音,得到的卻是一本消費者雜誌,裡面刊載的不是有關數字採樣和激光原理的解釋說明,而是各種光盤的銷售排行榜。

不過,強調共性並不只是一種科學興趣。對任何一種適應性的生物系統來說,它的結構設計——即它的運作方式——一定帶有某種普遍性,為同一個物種的全體成員所共有,因為在性重組的過程中,具有本質差異的設計藍圖會被徹底攪亂。誠然,個體之間存在著異常豐富的遺傳多樣性,每個人從生化角度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但自然選擇正是依靠這種差異才得以維繫。而且,當自然選擇創造適應性設計的時候(更不要說那些功能等價的各類模塊),它會將差異的可能性完全用盡,那些導致不良設計的變異基因會隨著擁有者的死亡(比如餓死、被吃掉或者無後而終)而逐漸消失。既然我們說心智模塊是自然選擇的複雜產品,那麼遺傳差異也就只能表現為量的不同,而不是基本設計上的區別。當我們探討愛情、傳記、人事、八卦或者政治問題時,人與人之間的遺傳差異也許是津津樂道的內容;但如果我們關注的是人類心智為什麼會擁有智慧,這些差異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同樣,對心智設計的關注也為我們瞭解兩性(sex,作為一位心理語言學家,我拒絕用「gender」一詞來指稱「兩性」)、種族之間的先天差異提供了新的視角。除了Y染色體上的一個「決定男性」(maleness-determining)的基因外,男性所有的功能性基因都可以在女性身上找到,反之亦然。這個「男性」基因是一個發育開關,它可以激活一組基因,關閉另一組基因。但無論男性還是女性,他們的基因藍圖都是相同的,而其默認的條件就是設計的一致性。有些證據顯示,在生殖心理以及與此直接或間接相關的適應性問題上,兩性的設計偏離了這個默認條件,不過這並不奇怪,男性和女性的生殖系統在構成部件上完全不同,似乎不可能是出自同一套設計軟件。但是,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他們大部分的認知需求都是高度相似的,包括語言在內,因此假如他們的設計真的存在差異,我反倒會感到奇怪。

在所有的差異中,種族或民族間的差異是最微不足道的。人類遺傳學家沃爾特·博德默(Walter Bodmer)和盧卡·卡瓦利-斯福扎注意到一個矛盾現象:對普通人來說,種族間的差異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但對生物學家來說,它卻幾乎看不見。人類85%的基因差異表現為同一族群、部落或民族成員之間的差異,另外的8%表現為不同族群之間的差異,而「種族」之間的差異只佔到7%。換句話說,假設隨便找來兩個瑞典人,他們的基因差異是瑞典人與阿帕切人或瓦皮利斯人的平均基因差異的12倍。博德默和卡瓦利-斯福扎指出,這種錯覺的產生源於不幸的巧合。種族之間的許多系統差異都是適應環境的結果,黑色素能夠保護皮膚免受熱帶陽光的傷害,雙眼皮可以幫助眼睛適應干冷或冰雪的天氣。但是,氣候所能影響的身體部位也正好是人們所能看到的身體部位,因此種族差異真的可以說是一種「膚淺」的差異,但觀察者總是習慣於從外在的差異歸納出內在的區別,這種天性使人們把種族差異誤認為一種重要差別。然而,分子遺傳學家的「X光透視」卻揭示出所有種族的一致性。

認知科學家的「X光」也同樣證明了這一點。「語言不同」已經成為「不可通約」(incommensurability)的代名詞,但在心理語言學家看來,它只是一種表面差異。複雜語言普遍存在於每個人、每種文化之中,而且它們都擁有一套相同的心理設計。一旦意識到這一點,所有語言對我來說不再陌生,即便我一字一句都聽不懂。無論是紀錄片中那些第一次與外界接觸的新幾內亞高地人的戲謔談笑,還是某個手語翻譯者的手勢動作,又或者是東京遊樂場裡某個小女孩的童言趣語——我想我能夠透過表面的音韻看到底層的結構,從而真切地體會到我們都擁有相同的心智。


[1] 阿爾奇·邦克(Archie Bunker),美國電視情景喜劇《全家福》(All in the Family)的男主人公,是一位保守、偏執而又自以為是的下層中產階級美國人。——譯者注

[2] 在古希臘戲劇中,當劇情陷入膠著、困境難以解決時,會突然出現擁有強大力量的神,將面臨的難題解決,令故事得以結尾。這些「神」往往由下等演員扮演,並借助起重機或起升機載送至舞台上,所以被稱為「機械之神」。——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