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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度」歸納,人類天生的學習能力

我們已經排除了人類學對「人性無限差異」的假設,現在再來看看心理學中有關「無限習得能力」的認定。我們到底該如何理解一個普遍、通用的學習機制呢?

「顯性教育」(explicit pedagogy)——即有意識地言傳身教——是一種通用的學習方式,但大多數人都會同意這種學習其實並不重要。很少有人會相信「從來沒有人教過孩子什麼是普遍語法,但他們卻都能謹遵不誤,因此它一定是先天的」這種說法。人們普遍認為,大多數的學習都發生在課堂之外,是從具體的事例中歸納出一般的結論。兒童從身邊的榜樣中歸納出各種生活道理,或者依據自身行為所換來的獎懲後果來進行歸納。歸納的力量來自於相似性。如果一個孩子只會一字不改地重複父母的句子,他將被看成孤獨症患者,而不是強大的學習者。孩子歸納出的句子和父母的句子非常相似,但並非完全一致。同樣,如果一個孩子看見一條狂吠的德國牧羊犬張口咬人,他會對此做出歸納:狂吠的杜賓犬或其他相貌類似的狗也會咬人。

因此,相似度是假設的通用學習機制的主要動力,但問題就在這裡,用邏輯學家納爾遜·古德曼(Nelson Goodman)的話來說,相似性是「一個冒牌貨、騙子、庸醫」。相似度的麻煩在於,它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就像我們試圖解釋的,它不是客觀的存在。古德曼寫道:

讓我們以擺放在機場登機口的行李箱為例:旁觀者可能會注意它的形狀、大小、顏色、材質甚至品牌,而飛行員關注的是它的重量,旅客留心的是它的目的地和擁有者。因此,哪些行李看上去更為相似,不僅取決於行李本身的特徵,還取決於由誰來進行比較,以及什麼時候進行比較。或者假設我們有三個杯子,前兩杯裝的都是無色液體,第三杯裝的是鮮紅的液體。我可能會認為比起第三杯來,前兩杯更加相似。但萬一第一杯裝的是水,第三杯裝的是添加了植物染料的水,第二杯裝的是鹽酸——而我此時正好口渴了。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必然的結論:「相似感」一定是天生就有的。這是一個沒有太多爭議的觀點,因為它的邏輯非常簡單。在行為主義心理學的實驗中,如果一隻鴿子因為啄了紅色的圓形按鈕而獲得獎賞,它就會更多地去啄紅色的橢圓形按鈕或粉紅色的圓形按鈕,而較少去啄藍色的正方形按鈕。這種「刺激泛化」是自發產生的,並非訓練的結果。它需要一套天生的「相似度空間」(similarity space),否則動物要麼將一切都歸納進去,要麼將一切都排除在外。這些主觀的刺激空間是學習的必要條件,所以它們本身無法完全通過學習來獲得。因此就像邏輯學家奎因所說,即便是行為主義者也都在「開心地使用著」先天相似度的決定機制——他的同事斯金納對此並沒有提出異議。

對語言習得來說,天生的相似度空間是什麼呢?是怎樣一種機制讓孩子從父母的句子中歸納出符合英語規則的「相似」句子呢?顯然,像「紅色比藍色更接近粉紅色」或「圓形比三角形更接近橢圓形」這樣的原則是沒有任何幫助的。一定是某種心理計算使得「John likes fish」與「Mary eats apples」更為接近,而與「John might fish」貌合神離,否則孩子就會說出「John might apples」這樣的句子。也一定是它使得「The dog seems sleepy」與「The men seem happy」關係密切,而與「The dog seems sleeping」界限分明,這樣孩子才能避開錯誤的陷阱。也就是說,對孩子的歸納進行指導的「相似度」一定是某種分析能力,可以把語言分解為名詞、動詞和短語,並由學習機制所自帶的普遍語法負責計算處理。如果沒有這種心理計算,以便對句子的相似度進行界定,孩子就根本無法進行正確地歸納。從某種意義上說,世界上沒有哪兩個句子是「相似」的,除了一模一樣的句子;但從另一個角度說,世界上的任何兩個句子都有「相似」的地方。正因如此,我們才說學習的可塑性必須以心智的先天限制為基礎。這句話看似矛盾,其實不然。在探討語言習得問題的第8章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完美的例子:孩子之所以能夠歸納出數量無限的潛在句子,是因為他們擁有一套既定的心理範疇去分析父母說出的語句。

所以說,如果要從例子中學習語法,就需要有一個專門的、受普遍語法規範的相似度空間。從例子中學習詞義也是一樣,就像奎因的「gavagai難題」,學習者根本無從知曉「gavagai」是指「兔子」「跳躍的兔子」還是「兔子的各個組成部分」。那麼其他方面的學習又是如何呢?我們來看奎因是如何為「歸納法的恥辱」進行圓場的:

這讓我們對其他的歸納更為擔心,這些歸納所面對的不是他人的言語行為,而是無情的客觀世界。我們可以合理地認為,我們的(心理)性質劃分與他人應該有吻合的一面,畢竟我們同屬人類。因此,在……詞義的學習中,歸納法的普遍可信度是一個預設的事實。然而,將歸納法作為探索自然真理的可靠手段,則幾乎等同於假定我們的性質劃分和宇宙的性質劃分可以完全匹配……(但是)為什麼我們天生的性質劃分能跟自然界中功能相關的分類吻合得這麼好,以至於我們的歸納能夠成功呢?為什麼我們主觀的性質劃分會在自然中有一種特殊的立足點,並且對於未來擁有一種發言權呢?

達爾文的進化論給了我們某種鼓舞,假如人們天生的性質劃分是一種與基因相關聯的特性,那麼,這種劃分已經完成了最成功的歸納,並通過自然選擇的過程佔據了支配地位。在歸納中犯有頑固性錯誤的生物,面臨一種可憐、然而卻是值得讚揚的命運:在複製其種類之前就已死去。

奎因說的完全正確。不過,由於宇宙是異質的,所以我們的相似度計算也必須是異質的,這樣才能與宇宙協調一致。某些性質可以使兩句話在語法學習上具有等效性(例如名詞和動詞以相同的順序排列),但卻不能使它們在嚇跑動物方面具有等效性(比如聲音響亮)。某些性質可以使一些草藥在治療疾病方面具有等效性(例如來自某類植物的不同部分),但卻不能使它們在食用價值上具有等效性(比如甘甜可口)。有些性質適合生火,例如乾燥。有些性質適合用來隔熱,例如厚度。有些性質適合作為禮物,例如美麗。適合成為朋友的潛質,例如為人友善,不一定是選擇配偶的標準。選擇配偶的標準是擁有生育能力和不是近支親屬。因此,我們的心智一定存在著許多的相似度空間,它們分別受不同的本能或模塊規範。依據這些空間,特定的模塊才能在相應的知識領域中進行合理的歸納,例如物理世界、生物世界或社會世界。

由於先天的相似度空間是學習機制固有的,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在人工智能領域,人造學習系統總是要事先設定相關知識領域的限制條件。如果要設計一個學習棒球規則的計算機程序,我們就必須預先對競技體育的基本假設進行編程,這樣它才不會將球手的動作理解為刻意的舞蹈或者宗教儀式。一個學習英語動詞過去式的程序只能將動詞的發音作為輸入數據,而一個學習動詞詞條的程序只能將動詞的意義作為輸入數據。這些限制條件非常明顯地體現在設計者的設計之中,雖然他們嘴上並不一定承認。在標準社會科學模式的影響下,計算機科學家經常吹噓自己的程序是功能強大的通用型學習系統,但事實上沒有人會魯莽到模擬人類的整個心智,研究者完全可以利用這些假定的實際限制。他們可以自由地設定他們的程序,使之足以解決各種問題,他們可以在正確的時間輸入正確的數據,就像舞台上的「機械之神」(deus ex machina)[2]一樣。我這樣說並沒有貶義,這正是學習系統的工作方式!

生物直覺,人的另外一種本能

那麼人類有哪些心智模塊呢?一些旨在調侃喬姆斯基的學術文章說他提出了先天的騎自行車的模塊、搭配領帶襯衫的模塊、修理化油器的模塊,等等。但是,從語言到修理化油器的這段斜坡並不好走,我們必須找到一些明確的支點來避免打滑。我們可以借助工程分析法對系統進行檢測,弄清它在理論上需要怎樣的條件才能對特定問題進行合理的歸納。比如,如果要研究人類如何感知形狀,我們可以觀察一個能夠識別不同傢俱的系統是否也能識別不同的面孔,還是需要一個特殊的分析系統來識別臉部形狀。借助生物人類學的證據,我們可以確定哪些問題是我們的祖先在進化環境中所必須解決的問題。從這個角度看,先天模塊至少應該包括語言和面部識別,而閱讀和開車則不是。借助心理學和人種學的數據,我們可以檢驗以下預設:當孩子處理擁有心智模塊的問題時,他們應該會有天才的表現,往往不教而會;而當他們處理沒有配備模塊的問題時,則需要付出漫長而艱辛的努力。最後,如果用來解決某個問題的模塊確實存在,神經科學家就應該在負責這一問題的大腦組織中發現某種生理依據,例如一個回路或者子系統。

我想不揣冒昧地猜測一下除了語言和感知之外,到底還有哪些模塊或者本能可以通過上述測試。為了證明自己並非胡亂猜測,我建議你參看最近出版的一部論文集——《適應的心智》(The Adapted Mind)。

1. 直覺力學:有關運動、力以及物體受壓變形的知識。

2. 直覺生物學:瞭解動植物的生長和行為方式。

3. 數。

4. 大區域的心理地圖。

5. 生境選擇:尋求安全可靠、信息充分、資源豐富的生存環境,通常為類似草原的地方。

6. 危險,包括恐懼感和警惕性,對高度、封閉空間、危險的社會交往、有毒的或肉食性的動物存在恐懼,並渴望學習如何避免這些環境。

7. 食物:什麼東西可以吃。

8. 污染,包括厭惡感,似乎對某些事物有著天生的憎惡,對傳染病和疾病有直覺的判斷。

9. 對當前生活狀態的評估,包括快樂、悲傷、滿足和不安等情緒。

10. 直覺心理學:依據他人的信仰和慾望預測出他人的行為。

11. 心理名片夾:標記每個人的親屬關係、地位等級、互利交往的歷史、天賦和優點,以及每一種特徵的評價標準。

12. 自我概念:收集和整理一個人對他人所具價值的信息,並將它進行整合,運用到他人身上。

13. 正義:權利、義務和懲惡揚善等想法,包括憤怒和復仇的情緒。

14.親屬關係,包括親疏之別和育兒分工。

15.交配,包括性感、愛意,以及忠貞和拋棄的意圖。

如果你想知道標準心理學與這種觀點的差距有多大,只需隨便翻開一本心理學教材的目錄就能找到答案了。以下是你將看到的章節:生理性、學習、記憶、注意力、思維、決策、智力、動機、情感、社會性、心理發展、個性、變態。我相信,在心理學的教學大綱中,除了感知和語言外,沒有任何一個課程單元與心智的模塊形成對應關係。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初學心理學的學生都會對他們手裡的教學大綱感到吃驚。這就好像要解釋汽車的工作原理,不是分別介紹它的電路系統、傳動裝置和燃油系統,而是依次介紹它的鋼製部分、鋁制部分和紅色部分。有趣的是,有關大腦的教科書反而更有可能是按照我所認定的真實模塊來編寫的。在神經科學的教材中,心理地圖、恐懼、憤怒、哺育、母性行為、語言和性都是常見的章節。

對部分讀者來說,上面這份列表可能是我神經錯亂的最終證明。存在一個用來學習生物學的先天模塊?生物學是近代以來才創立的一門學科,學生需要投入大量精力才能勉強及格。大街上的男男女女,以及世界上的部落生番,對生物現象都充滿了迷信的觀念和錯誤的認識,因此這個觀點似乎比修理化油器的先天本能正常不了多少。

但最近的證據卻揭示出另外一面。很可能真的存在一種與生俱來的「民俗生物學」(folk biology),它使得人類對動植物的基本直覺不同於其他物體,例如人造物品。民俗生物學的研究比語言研究更為年輕,它的觀點也可能存在謬誤。或許我們是在用兩個模塊來推測生物的,一個針對植物,一個針對動物;或許我們使用的是一個更大的模塊,它囊括了岩石、山脈等其他自然物體;又或許我們使用的是一個不恰當的模塊,就像民俗心理學。但是,基於目前已有的證據,我完全可以將民俗生物學視為語言之外的一個可能的認知模塊,以便讓你明白一個裝滿了本能的心智可以包含哪些內容。

首先,逛慣了超市的城市居民可能很難相信,「石器時代」以採集、狩獵為生的原始人都是學識淵博的植物學家和動物學家。他們為上百種野生動植物分類命名,對這些物種的生命週期、生態特徵、行為表現瞭如指掌,這使他們可以進行精細、複雜的推理。通過觀察動物足跡的形狀、新鮮度和方向及其出現的季節、時間和當地的地形特徵,他們可以推測出這是哪一種動物,它去了哪裡,它可能有多大、多餓、多累、多怕。如果他們在春天看到一株開花的植物,他們會把它一直記在心中,等到夏去秋來之時,他們會返回原地挖掘埋在地下的植物根莖。而且我們前面說過,使用草藥是人類的一種普遍的生活形態。

在這些天賦下面隱藏著怎樣的心理機制?我們的心理相似度空間為何會和宇宙的這一部分相互吻合?植物和動物是一種特殊的物體,如果要對它們進行正確的推理,心智就必須將它們與岩石、島嶼、雲朵、工具、機器和金錢等物體區分開來。這裡涉及四個根本區別:第一,每個生物體(至少是有性繁殖的生物體)都屬於一個由相互雜交的個體所構成的群體,這些個體都已經適應了某種特定的生態系統,因此,它們可以依據相對統一的結構或行為來劃分成不同的物種,例如所有的知更鳥都大同小異,但它們都與麻雀不同;第二,具有親緣關係的物種來自一個共同的祖先,而這個祖先又屬於進化樹上的某個分枝,因此它們又可以歸屬於一個個互不重疊、層次分明的門類,例如,麻雀和知更鳥同屬於鳥類,鳥類和哺乳動物同屬於脊椎動物,脊椎動物和昆蟲同屬於動物;第三,由於生物體是一個具有自我保護功能的複雜系統,完全由動態的生理過程所支配,這種生理過程即便不為我們所見,也仍然在發揮作用,例如,生物體的生化組織能夠使它長大、移動,當它死亡後,這些組織也就不復存在;第四,由於生物體擁有兩種不同形態:「基因型」(genotype)和「表現型」(phenotype),因此在它們生長、變形以及繁殖的過程中,始終存在著一個隱含不變的「本質」,比如說,無論是毛蟲、蟲繭還是蝴蝶,它們從本質上說都是同一個動物。

不可思議的是,人們對生物的天生直覺似乎與生物學的這些核心要點高度吻合,即便是還不識字,也從未踏進過生物實驗室的小孩也擁有這種自覺。

人類學家布倫特·柏林(Brent Berlin)和斯科特·阿特蘭(Scott Atran)研究過動植物群的民俗分類。他們發現,普遍來說,人們對當地動植物種類的分類與生物學的林奈分類法(種-屬-科-目-綱-門-界)中的「屬」形成對應關係。此外,由於大多數地區都擁有來自任何一個屬的單一物種,所以這些民俗分類通常也和林奈分類法中的「種」形成對應。再則,人們也會將動植物的種類劃分為更大層級的「生命形態」,例如樹、草、苔蘚、四足動物、鳥、魚和昆蟲,這些分類大都符合生物學中的「綱」。與生物學的專業分類一樣,民俗分類也有著嚴格的等級性:每個植物或動物都只屬於一個「屬」;每個「屬」都只屬於一種「生命形態」;每種「生命形態」要麼是植物,要麼是動物;植物和動物都屬於生物;每個物體要麼是生物,要麼是非生物。這種分類為人們直覺的生物概念提供了一套獨特的邏輯結構,使之與人造器物等其他概念的區別開來。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人都不會把一個動物既劃歸到魚類又劃歸到鳥類,但他們卻很容易接受一個輪椅既屬於傢俱又屬於交通工具,或者一台鋼琴既屬於樂器又屬於傢俱。這也使得人們對自然物種的推理方式與人造器物不同。人們會推論說,鱒魚是一種魚,魚是一種動物,所以鱒魚是一種動物。但他們卻不會相應地認為,汽車座椅是一種椅子,椅子是一種傢俱,所以汽車座椅是一種傢俱。

人們對生物的特殊直覺在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來。前面說過,人類嬰兒絕對不是只擁有一些反射反應的小肉球,只能整天躺在護士的懷裡哇哇大哭。雖然3~6個月大的嬰兒還根本不會走路,甚至還不能完全看清東西,但他們已經能夠瞭解物體的屬性、可能的運動方式、它們之間如何相互影響、它們擁有的一些特徵(例如可壓縮性)、它們的數量以及加、減之後的變化。嬰兒大概在週歲之前能察覺出生物體和非生物體的區別。在嬰兒眼中,這種區別表現為無生命的物體必須在其他物體的物理作用下才能發生移動,而人和其他動物卻能自行移動。例如在一個實驗中,心理學家伊麗莎白·史培基(Elizabeth Spelke)讓一個嬰兒反覆觀看以下場景:一個球滾進一塊簾幕背後,然後另一個球從簾幕的另一邊滾出來。經過多次重複之後,嬰兒逐漸對此感到厭倦。此時把簾幕移開,如果嬰兒看到的情況符合一般的預期,即一個球在另一個球的撞擊下發生滾動,他只會稍微興奮一下,不久又變得無聊起來。這很可能是因為這種情況正如他心中所料。但如果在簾幕移開之後,嬰兒看到的是一個神奇的情景:第一個球在沒有碰到第二個球時就停住了,而第二個球莫名其妙地自發滾動起來,他就會一直盯著這個球看。重要的是,嬰兒預料到無生命的球和有生命的人有著不同的運動規律。在另一個場景中,實驗人員將球換成了人,一個人走進簾幕背後,另一個人從簾幕後走出來。當簾幕移開後,如果嬰兒看到的是一個人停下來,另一個人站起來開始走動,他們不會感到特別驚訝;但如果是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撞出來,他們則會吃驚不小。

等孩子進入幼兒園的時候,他們對各種生物依其內在本質以類相屬的現象已經有了微妙的理解。心理學家弗蘭克·凱爾(Frank Keil)曾經用下面這些古怪的問題來挑戰孩子們的思維能力:

醫生拿來一隻浣熊(給孩子看浣熊的照片),剃掉它身上的一些毛,並把剩下的毛都染成黑色,再在它的背心處染上一條白色條紋。此外,他們還通過手術將一個散發著惡臭的氣囊植入浣熊的身體,就像臭鼬一樣。經過這番折騰後,這個動物看起來像這樣(給孩子看臭鼬的照片)。請問在手術之後,這個動物是一隻浣熊還是一隻臭鼬?

醫生拿來一個咖啡壺(給孩子看咖啡壺的照片)。他們鋸掉壺的把手,封住壺的頂蓋,拿掉蓋上的旋鈕,堵住壺嘴,並把它鋸下來。他們還鋸掉壺的底部,在下面黏上一個金屬的鐵盤。他們在壺中插上一根管子,然後再開一扇小窗,在裡面裝滿鳥食。經過改造後,它變成了這個樣子(給孩子們看喂鳥器的照片)。請問在改裝之後,這個東西是咖啡壺還是喂鳥器?

醫生拿來玩具(給孩子看一隻玩具鳥的照片)。如果你給它上緊發條,它的嘴巴就會打開,它裡面的機器就會播放音樂。醫生給它做了一番手術,給它插上真正的羽毛,讓它看起來又漂亮又柔軟,給它裝上一個更好的嘴巴。然後醫生把它的發條卸下來,再放入一個新的機器,使它可以拍著翅膀飛起來,還會嘰嘰喳喳地叫(給孩子看一張鳥的照片),請問經過手術之後,它是一隻真鳥還是一隻玩具鳥?

對於咖啡壺這樣的人工製品變成喂鳥器,孩子們可以接受其形式上的改變:喂鳥器就是一種用來喂鳥的器具,所以那個東西就是喂鳥器。但對於浣熊這樣的自然物變成臭鼬(或者一個西柚變成橘子),他們就心存疑慮,彷彿有某種無形的「浣熊身份」固守於臭鼬的外形之下,因此他們不太可能把這個新的動物當作臭鼬。而對於人工製品和自然生物之間的「越界」,比如說一個玩具鳥變成真鳥(或者一隻豪豬變成刷子),孩子們的態度則非常堅決:鳥就是鳥,玩具就是玩具。凱爾的實驗也顯示,如果孩子聽說一匹馬擁有牛的內臟,它的母親是牛,孩子也是牛,他們會感到很不舒服。但如果是將一枚硬幣熔化之後做成鑰匙,再將這把鑰匙熔化之後做成硬幣,孩子們卻可以坦然接受。

當然,生活於其他文化之下的成人也有相同的直覺。有人向大字不識的尼日利亞村民提出了下面這個問題:

一些學生拿來一個木瓜(給村民看木瓜的照片),把一些尖尖的綠葉插在它的頂部,然後給它貼滿帶刺的小貼片。現在它看來像這個樣子(給村民看菠蘿的照片)——請問它是一個木瓜還是一個菠蘿?

村民的典型回答:「它是一個木瓜,因為木瓜有木瓜的結構,這是老天爺給的,菠蘿有它自己的根源。它們不能變來變去。」

幼兒也能意識到動物種群擁有更大的分類,而且他們的分類遵循的是類別成員的共同屬性,而不僅僅是外表的相似。蘇珊·吉爾曼(Susan Gelman)和埃倫·馬克曼向一群3歲的孩子分別展示火烈鳥、蝙蝠和畫眉鳥的圖片,其中的畫眉鳥看起來更像蝙蝠,而不太像火烈鳥。他們告訴孩子們,火烈鳥給它的小孩喂搗碎的食物,而蝙蝠餵它的小孩吃奶,然後問孩子們畫眉鳥餵它的小孩吃什麼。在不告知其他信息的情況下,孩子們會依據外表的相似性回答「吃奶」。但只要說明火烈鳥和畫眉鳥都是鳥類,孩子就會把它們歸為一類,認為小畫眉鳥也吃搗碎的食物。

如果你實在不相信我們擁有植物學的本能,那不妨想想人類的一個最為奇怪的舉動:賞花。種植花卉已經成為一個巨大的產業,專門為了滿足人們裝點居室和公園的需要。一些研究顯示,給住院的病人送花不僅是一種溫暖的問候,它的確能改善患者的心情,縮短康復的時間。人類很少把花當作食物,因此投入這麼多人力和物力用來養花似乎有點兒小題大做,不可理解。但如果我們是天生的植物學家,這個現象就很容易解釋了。花卉是植物信息的微縮格片。在沒有開花的時候,植物總是淹沒在一片綠色的海洋之中。花卉常常是辨認植物品種的唯一標誌,即便對專業的植物分類學家來說也是如此。花卉也預示著收穫果實的季節和方位,以及果實和種子所在的確切地點。在沒有「四季沙拉」可供享用的原始環境中,記住花卉的種類,尋找花卉的地點,顯然是個有用的本領。

當然,直覺生物學和生物學教授在實驗室裡所從事的研究有著很多不同,但專業生物學很可能是以直覺生物學為基礎的。民俗分類法顯然是林奈分類法的前身,即便在今天,專業的分類學者也很少否定土著部落對當地物種的分類。人們本能地認為所有生物都擁有一個隱秘的本質,並受到一種隱秘過程的支配。毫無疑問,正是這種想法促使第一位專業生物學家將動物和植物帶進實驗室中,置於顯微鏡下,以此探究它們的本質。然而,如果有人把椅子帶進實驗室裡,切下一小塊放在顯微鏡下進行研究,並宣稱自己企圖通過這種方法找到椅子的本質,他一定會被認為是神經錯亂,也沒有人會資助他的研究。事實上,幾乎所有的科學和數學都可能受到直覺的驅動,這些直覺來自於各種先天模塊,比如數量模塊、力學模塊、心理地圖模塊甚至法律模塊。像物理類比(把熱比作流體,把電子比作粒子)、視覺隱喻(線性函數、矩形矩陣)、社會和法律用詞(吸引力、遵從法律)都在科學領域得到普遍運用。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想再順帶補充一點,不過這一點本來是可以寫成一部書的:我猜測人類其他的「文化」活動(競技體育、敘事文學、園林設計、芭蕾舞)大多都是為了運行和促進我們的心智模塊而發明出來的,而這些心智模塊起初都是用來執行特定的適應功能——即便這些文化活動的產生看起來都像是「博爾赫斯式」(Borgesian)的隨機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