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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普遍語法到普遍人性

探索心智設計的最好起點,也正是我們探索語言本能的起點——普遍性。前面說過,語言是人類社會的普遍現象,而且據我們所知,它貫穿於人類的整個歷史。雖然各種語言無法互通,但在表面的差異之下,所有語言擁有的都是一套相同的計算設計,即普遍語法,包括名詞、動詞、短語結構、單詞結構、格和助詞,等等。

乍看之下,人種學的各項記錄似乎與此形成了鮮明的對照。20世紀的人類學研究讓我們眼界大開,人類的多樣性就像是一個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露天遊樂場。但是,在日常禁忌、親屬系統、薩滿巫師和其他類似於「dog」(狗,英語)和「hund」(狗,德語)的表層差異之下,是否隱藏著一個普遍的人性呢?

人類學家「見怪不怪」的學術傳統使得他們的研究路數令人擔憂。美國著名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要求自己的同仁做一個「兜售奇貨的商人」,「沿街叫賣異乎尋常的東西」。「如果我們只想看家裡的東西,」他補充道,「那我們就不如待在家裡。」但是,這種態度卻會讓人類學家忽視人類行為背後的普遍模式。事實上,它也可能犯下大錯,因為一些平常的現象往往被誇張放大,變成奇聞怪談,就像愛斯基摩詞語大騙局一樣。一位年輕的人類學家在給我的信中寫道:

愛斯基摩詞語大騙局的故事將在我的書中專門出現——這本書的名字暫定為《人類學百年烏龍史》(One Hundred Years of Anthropological Malpractice)。多年來,我一直在收集人類學的各種專業錯誤。人類學上的所有經典案例都有悖事實,但卻被當作學術常識反覆出現在教科書中。例如,薩摩亞人的性自由,並因此較少出現犯罪和壓抑現象;阿拉佩什人的性別倒置,男性身上表現出「溫順」的氣質(事實上,阿拉佩什男子都是凶殘的獵頭者);處於「石器時代」,具有母系氏族特徵的塔薩代人(這是菲律賓文化部長一手編織的騙局,他讓周邊的村民裝扮成母系氏族的「原語人」);霍皮人的時間觀念與我們有著本質的差異;以及與我們這裡完全不同的各種異域文化,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之一是,比起只懂得一般常識的普通人,絕對的文化相對主義使人類學家更容易相信任何荒誕不經的事情(許多教科書把小說《唐璜》——我的最愛——當作客觀事實)。換句話說,他們被自己的「專業知識」蒙蔽了雙眼。就像原教旨主義迫使你接受神跡一樣,成為一名合格的人類學家的信念會迫使你相信地球上其他地方所發生的一切奇聞異事。事實上,這些無根游談是所有受過專門訓練的社會科學家的標準配置,這給它們造成了不可消弭的障礙,使他們無法均衡、理智地推斷各種心理和社會現象。我估計這本書會讓我永遠找不到飯碗,所以我不急於把它完成。

「薩摩亞人的性自由」是指德裡克·弗裡曼(Derek Freeman)在1983年投下的一顆重磅炸彈。他揭露出米德的經典著作《薩摩亞人的成年》(Coming of Age in Samoa)所描述的內容並不屬實(米德犯錯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是米德的調查對象都是十幾歲的青少年,他們喜歡開她的玩笑)。而另一位人類學家唐納德·布朗(Donald E. Brown)在他的新作《人類共性》(Human Universals)中也提出了詳盡的指控。布朗接受過傳統人類學的標準訓練,但他發現,在人類學家所記錄的異國他鄉的奇風異俗背後,存在著一系列清晰但又抽像的共相,例如等級、禮貌和幽默。事實上,如果沒有一套豐富的「共同假設」作為基礎,人類學家根本無法理解或者融入其他的族群,這個共同假設也就是丹·斯珀伯所說的「元文化」(metaculture)。托比和柯斯瑪依達寫道:

就像魚兒感知不到水的存在一樣,人類學家也是在人類共有的元文化中游來游去,從一種文化游向另一種文化。元文化瀰漫於他們的每個想法之中,但他們卻察覺不到它的存在……當人類學家接觸其他文化時,人類經驗上的差異讓他們想起自己文化中已經習以為常的東西。同樣,生物學家和人工智能研究者也是「人類學家」,他們所穿越的地帶擁有更為奇特的心智表現,遠遠超過任何一位人種學者曾經涉足的領域。

在喬姆斯基普遍語法的啟發下,布朗試圖描繪出普遍的人性。他詳細地審核了人種學的各種文獻檔案,希望找到潛藏於所有文化之下的普遍的行為模式。他對那些被人種學家歪曲的奇風異俗持懷疑的態度,也不輕信那些證據薄弱的普遍性觀點。布朗的調查結果令人吃驚,他根本沒有發現各種文化之間的任意性差異,反而可以無比詳盡地描述出普遍人性的各項內容。在他的發現中,有些內容幾乎讓所有人大跌眼鏡,因此我在這裡把它們全部羅列出來。根據布朗的調查,普遍人性包括:

重視口才;說閒話;撒謊;誤解;言語幽默;戲謔;詩性和修辭性的語言形式;敘事和故事;隱喻;重言迭句、三秒一頓的詩歌;有關天、月、季、年、過去、現在、未來、身體部位、心理狀態(情緒、感覺、思想)、行為傾向、植物、動物、天氣、工具、空間、運動、速度、位置、空間維度、物理性質、贈予、借出、有影響的事物和人、數目(至少有「一」「二」和「兩個以上」)、專有名稱、財產的單詞;父母之別;親屬概念,例如母親、父親、兒子、女兒以及年齡順序;二分法,包括男和女、黑和白、自然和文化、好和壞;計量;邏輯關係,包括「非」「與」「相同」「等效」「逆」「一般與特殊」「部分與整體」;揣度(根據可察覺的線索推斷不在場或看不見的實體)。

非語言的聲音交流,例如哭喊和尖叫;從行為推知意圖;識別面部表情,例如快樂、悲傷、憤怒、恐懼、驚訝、厭惡和鄙視;用微笑來打招呼,表示友好;哭泣;眉目傳情;面部表情的偽裝、修飾和模仿;表達愛意。

對自我與他人、責任、自願行為與非自願行為、意圖、私人內心世界、心理狀態正常與否的認識;移情;性誘惑;強烈的性嫉妒;童年的恐懼,特別是對刺耳噪音的恐懼,以及一歲之後對陌生人的恐懼;怕蛇;俄狄浦斯情結(對母親的佔有慾);面貌識別;裝飾身體、打理頭髮;性吸引力,預示對方健康與否,例如年輕女性;講衛生;舞蹈;音樂;戲劇;表演,包括打鬥表演。

製造並依賴各種工具,其中許多工具都經久耐用,並飾以各自的文化圖案,包括刀具、搗具、容器、繩子、槓桿、長矛;用火烹調食物和作其他用途;藥物,用於治療和養生;居所;裝飾工藝。

標準的斷奶模式和斷奶時間;群居,有領地概念和民族身份意識;以母親和孩子為紐帶建立起來的家庭,通常為親生母親和一個或多個男人;制度化的婚姻,即公開認可的與某位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進行交配的權力;由長輩親屬對兒童進行社會化教育(包括大小便訓練);兒童模仿長輩;區分近親與遠親,對近親更為重視;避免母子亂倫;對性話題極其關注。

依靠指定(依據血緣、年齡和性別)或追逐而獲得的地位和威望;一定程度的貧富差距;基於性別和年齡的勞動分工;主要由女性照顧小孩;男性更具攻擊性和暴力傾向;承認男女之間的先天差異;男性支配公共政治;交換勞動、物品和服務;禮尚往來,包括復仇;饋贈;社會推理;結盟;政府,即對公共事務具有約束力的集體決策;領袖,幾乎都是非獨裁的,也許非常短暫;法律、權利和義務,包括禁止暴力、強姦和謀殺的法律;懲罰;衝突,通常遭受譴責。強姦;要求對過錯進行補償;調解;內部矛盾和外部矛盾;財產;繼承財產;是非觀;嫉妒。

禮節;好客;宴會;晝出夜伏;不同程度的性保守;通常在隱秘處交媾;喜歡甜食;食物禁忌;對排泄物進行隱秘處理;超自然的信仰;通過法術來維持和延長生命、吸引異性;福禍理論;對疾病和死亡進行解釋;醫療;儀式,包括成人禮;哀悼死者;做夢,並解夢。

顯然,這不是一張關於人類本能或先天心理傾向的清單,它羅列的是普遍人性和人類生存條件之間複雜的相互作用。我還要補充一句,它也不是一張描述人類宿命的列表,一種對人類可能性的界定,或者一份人類欲求指南。如果要對100年前的普遍人性進行描述,我們也可以把「沒有冰激凌、口服避孕藥、電影、搖滾樂、女性投票權和有關語言本能的書」囊括進去,但這並不會阻礙這些新事物的出現。

就像分開撫養的同卵雙胞胎都喜歡用黃油麵包蘸咖啡一樣,布朗列舉的普遍人性打破了我們對人性的先入為主的看法。正如前文所說,這對雙胞胎的發現並不能證明他們都有一個「奶油麵包蘸咖啡」的基因。同理,普遍人性的發現也並不表示人類普遍擁有「訓練大小便」的本能。毫無疑問,普遍心智與普遍人性一定存在著某種形式上的關係,就像X-槓理論與普遍詞序的關係一樣。但可以肯定的是,任何一種普遍心智理論的研究重點都應該是人類大腦,而不是人們熱衷於學習或模仿榜樣的普遍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