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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本能」論

但在以下內容中,我將努力讓你看到,這些所謂的常識其實都站不住腳。它們都犯了同一個錯誤:語言並不是文化的產物,語言能力的獲得不同於一般的學習模式(如學習辨認時鐘或瞭解美國聯邦政府的運作模式)。相反,語言是人類大腦組織中的一個獨特構件。一個人在兒童時期就能掌握語言這門複雜精專的技能,不用刻意學習,也無須正規教導。人們可以自如地運用語言,而不必瞭解其背後的邏輯和原理,而且每個人的水平都大致相當,沒有質的區別,這顯然有別於其他一些常見的信息處理或智能操作的能力。正因如此,一些認知科學家將語言描述為一種「心理官能」(psychological faculty)、「心智器官」(mental organ)、「神經系統」(neural system)或者「計算模塊」(computational module),但我更喜歡這個古樸的字眼:「本能」(instinct)。它所傳達的意思是:人類懂得如何說話,如同蜘蛛懂得如何結網。蜘蛛懂得拉絲結網,並不是某位無名的天才蜘蛛的發明創造,也不是悉心傳授的結果或者源於某種建築方面的才能。事實上,蜘蛛之所以結網,是因為它們所擁有的大腦賦予了它們結網的衝動與能力。結網和說話當然不是一回事,但我希望你站在這個角度去看待語言,這有助於理解我們將要探討的各種現象。

將語言視為一種本能,顛覆了人們對語言的普遍看法,特別是在人文社科領域,這種普遍看法被視為一種正統觀念而代代相傳。但是,語言就和直立行走一樣,並非文化的產物。我們不能用它來說明人類在符號運用上的普遍能力:例如,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已經稱得上是語法天才,但他卻很難理解視覺藝術、宗教肖像、交通標誌以及其他人類符號。雖然在所有物種當中,精妙絕倫的語言能力只為人類所獨有,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將人類語言的研究從生物學領域中分離出來。每個特定的物種都擁有一些獨特、精妙的技能,但如果將之放到整個動物王國的背景下,這些技能就顯得沒那麼神奇了。一些蝙蝠能用聲吶來鎖定飛行的昆蟲,有些候鳥則能在星座的導航下飛行數千千米。在大自然的「選秀比賽」中,我們不過是擁有一技之長的靈長類動物,可以對呼氣時發出的聲音進行各種調控,以達到交流信息、描述事件的目的。

一旦將語言視為適應溝通需要而產生的一種生物特徵,而非人類所特有的高貴屬性,你就不再會認為語言是思想的幕後操縱者,本書後面的章節將會向你證明這一點。此外,將語言視為大自然的造化,或者用達爾文的話說,一個「引起我們讚歎的如此完善的構造和相互適應」的器官,能夠讓我們對普遍百姓的言談或飽受詬病的英語(或其他任何語言)多一分尊重。從科學的角度來看,精密複雜的語言能力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一種生物屬性,它並非源於父母的教導或學校的培養,正如王爾德所言:「教育是令人羨慕的東西,但要時刻記住:凡是值得知道的,沒有一個是能夠被教會的。」一名學齡前兒童所具備的隱性語法知識遠比最為厚實的寫作指南或最為先進的計算機語言系統複雜得多,而且,所有健全的人都具有這一特徵,即便是那些說起話來支離破碎、含混不清的職業運動員或者不善言辭的滑板少年也是一樣。最後,將語言視為大自然精心設計的一種生物本能可以讓我們明白,語言並不像幽默專欄作家所嘲弄的那樣滑稽可笑。我希望給英語找回一絲尊嚴,甚至要為其拼寫體系美言幾句。

達爾文是最早將語言認定為一種本能的學者。1871年,在《人類的由來》(The Descent of Man)一書中,他不得不思考語言的問題,因為語言是人類獨有的現象,而這似乎給他的理論帶來了挑戰。不過就像在其他領域一樣,達爾文對語言的看法也極具現代意義:

正如高貴的語言學奠基人之一霍恩·圖克(Horne Tooker)所說,語言是一種技藝,就同釀酒和烤麵包一樣;不過書寫也許是一個更好的直喻。這肯定不是一種真正的本能,因為每一種語言都必須學而知之。然而,語言和一切普通技藝都大不相同,因為人類有一種說話的本能傾向,幼兒的咿呀學語就是這樣;同時卻沒有一個幼兒有釀酒、烤麵包或書寫的本能傾向。再者,現在沒有一位語言學家還假定任何語言是被審慎地創造出來的;語言是經過許多階梯緩慢地、無意識地發展起來的。

達爾文認為,語言能力是「獲得一項技藝的本能傾向」,而這種能力並非專為人類而設,其他的物種也有這樣的表現,比如懂得鳴唱的鳥類。

「語言本能」的說法恐怕會令一些人大為反感,他們或是把語言當作人類智慧的最高結晶,或是把本能視為一種獸性衝動。他們認為,本能操縱著那些毫無智慧的生物做出一些自發的行為,例如水獺築壩、候鳥南飛。但達爾文的追隨者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指出,擁有本能並不會讓人成為一台「宿命的自動裝置」(fatal automaton)。他認為,我們不但具有動物所具有的一切本能,而且還擁有大量其他的本能。我們的頭腦之所以靈活無比,正是由於這些本能的相互競爭、相互影響。實際上,也正是人類思想的本能屬性,讓我們難以看清其真面目:思維其實也是一種本能。

如果想探析人類任何一種本能行為背後的原因,我們就不得不讓心智走下神壇,這樣才能發現那些看似極其自然的事情其實是那麼古怪,也只有形而上學者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高興的時候為什麼會開懷大笑,而不是緊鎖眉頭?我們為什麼不能像對一個朋友講話那樣發表公共演講?為什麼我們會為那個女孩神魂顛倒?」一般人只會回答:「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高興了自然要笑;在一群陌生人面前當然會感到緊張,心跳加速;我們當然會愛上那個女孩,她是那樣秀外慧中、完美無瑕,這足以讓我愛她一生一世!」

對所有動物而言,在面對某些特定的對象時,它們也會產生某種衝動,做出一些特別的事情……雄獅會對雌獅產生摯愛之情,公熊則將母熊視為眼中的「西施」。而對於孵蛋的母雞來說,這個世界上若有誰對一窩待孵的雞蛋不感興趣、不以為然,這簡直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因此,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正如動物的本能在我們人類看來是多麼奇怪,人類的本能對動物來說也一樣不可思議。我們可以由此得出結論:對於服從本能的動物而言,本能的每一次衝動、每一個舉動都閃爍著睿智的光芒,它們似乎都代表著此時此刻唯一正確合理的行為。當一隻蒼蠅最終發現了可供自己產卵的一片樹葉、一塊腐肉或者一堆糞便時,它的內心難道不會因此異常興奮嗎?此時此刻,產卵對它來說難道不是唯一該做的事情嗎?它難道還需要去左思右想,考慮自己將來的幼蟲和食物的問題嗎?

詹姆斯的這段文字完美地表達了本書的主旨。語言的運用並非出於我們的意識,就像產卵並非出於蒼蠅的意識一樣。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有時甚至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而讓自己陷於尷尬境地。當我們閱讀文章時,一串串文字映入眼簾,清晰易懂。我們可以自動識別出句子的含義,以至於我們會忘記自己觀看的是一部配有字幕的外語影片。我們認為孩子是通過模仿母親的說話而學習語言的,但當一個小孩說出「Don』t giggle me」(不要玩笑我)、「We holded the baby rabbits」(我們抓住了這只嬰兒兔子)這樣不合語法的句子時,顯然不是一種模仿行為。我希望讓你看到,語言這種極其自然的天賦才能是多麼奇特,我也希望你能對這種已經司空見慣的能力刨根問底。總之,我希望你對心智的看法更加貼近現實。當你看著新到美國的移民結結巴巴地說著英語,或者中風患者努力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時,當你試圖剖析嬰兒話語中的語法成分,或者準備編寫一個能讓計算機讀懂英語的程序時,你會發現,所謂的「毫不費力」「清晰易懂」或「完全自動」都不過是一些假象,它們掩蓋了語言系統的豐富與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