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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姆斯基的「普遍語法」

到了20世紀,有關語言本能的最為著名的論斷來自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作為一名語言學家,喬姆斯基不但首次揭示出語言系統的精密複雜,並且在現代語言與認知科學的革命中扮演了最為重要的角色。20世紀50年代,行為主義籠罩著整個社會科學領域。這一學說以約翰·華生(John Watson)和B.F.斯金納(B. F. Skinner)為代表人物,他們認為「懂得」(know)與「思考」(think)等心理詞語是不科學的,而「心智」(mind)與「天賦」(innate)更是禁忌字眼。在他們看來,我們只能根據「刺激-反應學習理論」來解釋人類的行為,而研究對像如按壓槓桿的老鼠或聽到鈴聲就會分泌唾液的狗。但喬姆斯基提醒人們注意兩個有關語言的基本事實。第一個事實是,人們說出或聽到的每個句子基本上都是一句全新的話,它們都是第一次出現在天地之間。因此,我們不能將語言視為一種簡單的「刺激-反應」系統,大腦一定擁有一套指令或程序,可以用有限的詞語製造出無限的句子。我們可以將這個程序稱為「心理語法」(mental grammar),它與我們平常所說的教學語法或文體語法不是一回事,那些語法僅僅是用來規範遣詞造句的。第二個事實是,無須正規的指導,兒童就能迅速發展出這套複雜精密的語法,並能準確合理地理解他們從未見過的陌生句式。因此喬姆斯基認為,兒童必然擁有某種先天機制,它符合世界上所有語言的語法原則,這就是所謂的「普遍語法」(Universal Grammar),它能夠幫助兒童從父母的言語中悟出句法模式。喬姆斯基如是說:

在過去幾個世紀的思想史中存在著一個奇怪的現象,人們在生理進化與心智發展的問題上採用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研究思路。沒人會相信這樣的說法:人這個有機體是通過經驗的學習才擁有手臂而不是翅膀的,或者說某個特定器官的基本結構是某次偶然經驗的產物。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有機體的生理結構由基因決定,雖然這種結構在某些方面會有差異,比如身體的大小、生長的快慢等,而這在一定程度上無疑是受外部因素的部分影響……

在探討人類這種高級生物的個性發展、行為模式及認知結構時,我們的研究思路卻截然不同。人們通常認為,在這些領域中,社會環境起著主導作用。心智結構的發展進程是隨意的、偶然的,根本就沒有脫離特定的歷史產物而獨立存在的「人性」(human nature)。

但是如果細加勘察,我們就會發現人類的認知系統是如此的複雜精密、不可思議,一點兒也不遜於隨著生命演化而自然形成的生理結構。因此,為什麼我們不能像研究某些複雜的身體器官一樣去探討諸如語言之類的認知結構的習得問題呢?

乍看之下,這個提議顯得十分荒謬,人類的語言種類繁多且千差萬別,僅憑這一點,似乎就足以否定這個想法。但是,如果我們深入探究的話,這些疑慮就會煙消雲散。即便對語言普遍性的本質所知甚少,我們也能肯定一個事實:語言變化的可能性是極其有限的……我們每個人所習得的語言是一個豐富、複雜的結構,而這一結構根本無法用人們(幼兒時期)所接收的零散的語言片斷來加以支撐……然而,生活於同一語言社區的所有個體使用的基本都是相同的語言。因此,只有假設這些個體採用了某種具有高度限制性的原則,才能對這一現象做出合理的解釋。

通過對人們所使用的各種語言進行複雜精細的句法分析,喬姆斯基和其他語言學家揭示出了人們在運用某種具體語言時所隱含的心理語法,以及隱藏在這些具體語法之下的普遍語法。在早期階段,喬姆斯基的學說激發了許多科學家的研究熱情,例如埃裡克·勒納伯格(Eric Lenneberg)、喬治·米勒(George Miller)、羅傑·布朗(Roger Brown)、莫裡斯·哈利(Morris Halle)和阿爾文·利伯曼(Alvin Liberman),他們積極地開拓著語言研究的全新領域,從兒童發展到言語知覺,從神經系統到遺傳基因。如今,已有數以千計的科學家從事著相關問題的研究。喬姆斯基著作的引用率已排在整個人文領域的前10位(僅次於馬克思、列寧、莎士比亞、《聖經》、亞里士多德、柏拉圖與弗洛伊德,排在黑格爾和西塞羅之前),而且他是其中唯一的在世者。

當然,人們引用他的文章並不一定是因為贊同其觀點。喬姆斯基是一個讓人議論不休的人物,其中既有如同尊奉宗教領袖般的頂禮膜拜,也有令人歎為觀止、臻於藝術境地的嘲諷謾罵。這種局面的產生,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喬姆斯基的攻擊對像正是20世紀思想文化史的基石,即「標準社會科學模式」(Standard Social Science Model)。這種模式認為,人類心智是文化環境塑造的結果。不過還有另一個原因讓喬姆斯基成為永恆的話題,即沒有一位研究者敢於無視他的存在。正如喬姆斯基的最大論敵、哲學家希拉裡·普特南(Hilary Putnam)所承認的那樣:

當一個人讀到喬姆斯基的文字時,他會被其中非凡的智慧之力所震撼,並知道自己正面對的是一個卓越的頭腦。他強大的人格魅力與其有目共睹的聰明睿智一樣熠熠發光:追求獨創的思想、蔑視潮流與膚淺、致力於復興傳統理論(如天賦觀念)的意願和能力,以及專注於像人類心智結構這樣歷久彌新的重要問題。

毋庸諱言,本書有關語言本能的探討深受喬姆斯基的影響,但我並非完全照搬其觀點,我的論述與他有所不同。喬姆斯基對達爾文自然選擇學說的態度讓不少讀者迷惑不解,因為他認為這一學說無法解釋語言器官的起源問題,這與他對其他進化過程的看法形成了鮮明對照。而我認為,將語言作為進化適應的結果其實有助於我們對語言的認識。語言就像眼睛一樣,其主要構造是為了實現重要的功能。此外,喬姆斯基在論證語言機制的本質時,主要是基於單詞和句子的技術性分析,因而常帶有形式主義的晦澀深奧。他對日常話語的討論顯得過於草率,而且過於理想化。雖然我對喬姆斯基的許多觀點都表示贊同,但我認為,只有彙集、整合多方面的證據,才能在人類心智的問題上得出令人信服的觀點。因此,本書吸納了眾多領域的觀點和證據,涵蓋了從DNA建構大腦的方式到語言專欄作家的誇誇其談。不過在展開這些內容之前,我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麼說語言是人類的一種生物屬性或一種本能?


[1] 在英語中,parkway指公路,driveway則指私家小路,一般用來停車。但英語中的park又有停車的意思,而drive則指開車。——譯者注

[2] 在英語中,play兼有「表演」(動詞)和「戲劇」(名詞)的意思,recital是「演奏會」,動詞形式recite是「朗誦」的意思。——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