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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期待不好的事情發生,那種感覺可真難受啊——就像一群沾滿果醬的紅螞蟻,黏糊糊地攀附在你身上,叫你怎麼摔也摔不開它們。你努力去想別的事情,譬如說,幻想自己這會兒正躺在潺潺溪水旁一株柳樹下睡覺,但是,不到10秒鐘,你的思緒就會被引回到那群紅螞蟻上來。

期待壞的事情,固然會讓你感到煩躁不安;期待好的事情,卻也不見得好受多少。譬如說,準備結婚或者準備跟總統見面。就拿後一個比方來說吧。如果你沒有機會在期待的過程中備受煎熬——如果你只是在一家超級市場跟他不期而遇,你也許會問他,潔牙線放在哪裡。但如果你有一兩天的時間想這件事,讓那群紅螞蟻盡情折磨你,那麼,等到你終於穿著新襯衫去見總統時,你早已經被折磨得忘光了台詞,只會像白癡一樣流口水。

老實告訴你,自從巴特和那位容貌嬌美、個性強悍的南方護士小姐談過話後,我的口水已經沾濕了6件襯衫、2件毛線衣和1件防彈背心。因此,隔天早晨,史蒂夫·索耶醫生把我從一個小組活動中叫出來時,我心裡早已經準備。但我真的做好了準備嗎?

史蒂夫年紀跟我差不多(也許大我幾歲吧),頭髮褐色,臉孔輪廓分明,長得還挺帥的,尤其是他那雙眼睛,顯得無比堅毅,卻又流露出一股深沉寧靜的神采,就像一棵紅杉。他身上穿駱駝呢外套、名牌白襯衫、燙得筆直的黑長褲和一雙亮晶晶的皮鞋。他脖子上繫著的那條絲質領帶,讓我想起凡·高的名畫《星夜》。一看見我,他臉上就綻現出笑容來,表現出一副很熱絡的樣子。他陪我走下長廊,進入一個小房間,裡頭擺著兩把椅子、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盞檯燈和一台電話)和一個架子(上面放著電視機和錄像機)。史蒂夫在電視機旁那把椅子上坐下來。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這時候,那群紅螞蟻又爬出來騷擾我了。我開始咬牙,跺腳,雙手使勁揉搓著綠色塑料椅子扶手。

「今天早晨,我跟你的治療專家珍娜·蔡斯醫生通過電話。」史蒂夫告訴我。「我也向我們的護士丹尼斯詢問你的情況。你看起來很焦躁。」

「你是不是想嘗嘗當一個多重人格患者的滋味?嗯?每一個人都想。」我伸出手來,拍拍史蒂夫的胸膛,然後豎起一根手指頭,摸摸他領帶上繡著的黃色星星圖案。「這條領帶挺花哨的!」我抬起眼睛,睨了他一眼,然後坐回椅子上,一面揉搓著扶手一面搖晃起身子來。「我一點也不感到焦躁。我是個死人。」

「告訴我——」史蒂夫說。

「死人不會講故事!」我說。

「你還沒死呢。」史蒂夫心平氣和地說。「你只是感到害怕。」

「我一點都不害怕。我不害怕——」

「你到底害怕什麼呢?害怕在電視上看見你那群分身?」他伸出手來敲了敲電視機。

我的身體搖晃得更加激烈了。「那只是一個箱子而已,沒啥了不起。我是個死人。」

「你是個活人。」史蒂夫的口氣十分堅定。「你渴望看見這個箱子冒出的東西。」

我一個勁搖頭。「我一點都不渴望——」

「你千里迢迢跑到這兒來,就是想看一看從這個箱子裡冒出來的東西。」

我伸出手來指著電視機,只顧搖頭晃腦袋。「我不要——」

「卡姆,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到底在講什——」

「說出來啊。」

「你這個渾蛋——」

「告訴我!」

「你到底要我告訴你什麼呀?」

「說出來!!」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史蒂夫也跳起來。一股怨氣從我的腿部上升,穿過我的腹部、心臟、肺部和喉嚨,從嘴巴冒出來。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扯起嗓門厲聲尖叫:「我——不——想——知道!!」

接著,整個房間陷入一片死寂中。我垂著頭站在那兒,只是搖晃著身子。史蒂夫靜靜地瞅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開腔:「卡姆,其實你早就知道了。」

接下來整整1分鐘,兩人都沒說話。我終於崩潰了。

史蒂夫敞開心胸,站在我身旁,柔聲說道:「如果你在錄像帶上看見你那群分身,你會有什麼反應呢?」

我吃力地抬起頭來,噙著眼淚望著我的醫生,抽抽噎噎地說:「那麼,我就會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

史蒂夫沉吟了一會兒,傾身向前,伸出手來拍拍我的肩膀。「對……這一來你就可以獲得解脫了。」

我的身體又顫抖起來。我又哭了——為塵兒、克萊、戴維、安娜、特露蒂、斯威奇、莫扎特、懷亞特、巴特、佩爾、利夫和浪子而哭——為依舊被禁錮在我心靈中的每一個分身而哭——為瑞琪和凱爾而哭。但我絕不會為我自己而哭。

那天晚上我跟瑞琪通電話,告訴她,我和我那群分身準備拍錄像帶了。不知怎的,我覺得今晚瑞琪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冷淡。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她才跟安迪通完電話。她祝福我們,然後就叫凱爾過來聽電話,跟爸爸說聲晚安。

沒多久,珍娜就打電話來——幸好這時我還沒吃安眠藥。利夫告訴珍娜,他跟佩爾和巴特已經跟史蒂夫·索耶醫生擬妥一份名單。單上開列出參加錄像的分身們的名字,以及出場順序。利夫把手伸進我的口袋,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黃紙(我竟然不知道有這麼一份名單),念給珍娜聽。克萊第一個出場,接下來是巴特、利夫、佩爾和塵兒。珍娜同意這樣的安排。她叫我出來,跟她討論一下。這套方案挺不錯的。這一次,我們這夥人終於齊心協力,為一個共同的目標奮鬥。

那群紅螞蟻終於走了,不再騷擾我,但我心裡卻感到一股深深的愧疚。畢竟,是我把我那群夥伴帶到這兒來,是我把他們拖下水。我是這家「傷心旅店」的經理,然而,當客人有事找我的時候,我卻緊緊關上辦公室的門,把音響開得震天響。我是個渾蛋。

聽我這麼發牢騷,珍娜著實把我訓了一頓。她要我花1分鐘時間,好好聽一聽我內心中那群夥伴的意見和想法。大伙都給我加油打氣。每一個人都說:別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 * *

事情並沒我想像的那麼糟糕,但是,我心裡依舊感到怪怪的。到了正式錄像那天,我覺得我的肚子彷彿變成了一台洗衣機,裡頭裝滿破舊的工作服。

幸好,我們不必等候,因為報名參加錄像的病友們來到現場後,一個個都打起退堂鼓來。一個看起來挺和藹可親、名字叫約翰的傢伙坐在一個三腳架後面。架子上放著攝像機。而我就坐在他對面,渾身感到很不對勁,簡直如坐針氈。約翰手裡拿著我那群分身的名單。他看到佩爾的名字,特地詢問我,這個少見的英文名字到底應該怎樣念才對。我和佩爾都覺得,這位攝像師挺細心、挺有禮貌。

接著,約翰就啟動攝像機,正式展開訪談。首先,他問我一些例行的問題,諸如姓名、住址、學歷和家庭狀況等。然後他問我兩個問題:我知不知道今天要做什麼?我為什麼要來接受錄像訪談?問完話,他就請克萊出場。倏地,我消失了。克萊現身。

克萊原本以為他是來當明星。拍攝一部電影或電視連續劇《靈犬拉西》中的一集。約翰告訴他,這是一段專門為卡姆、克萊和其他夥伴錄製的訪談。克萊感到有點失望。約翰問他今年幾歲,跟卡姆和其他分身熟不熟。然後他問克萊,心裡有什麼話想跟卡姆說。克萊聳起肩膀縮起脖子,結結巴巴地說:「告訴卡……卡……卡姆,我不想讓凱……凱……凱爾害怕我,因為如果凱凱凱爾害怕我,他在在在家時,我就不能出出出來玩啦。」

約翰伸出手來指著鏡頭:「看這兒!你直接告訴卡姆。」克萊睜大眼睛瞪著攝像機:「請你告訴凱爾,我不不不可怕。我是個好好好孩子。他不用害害害怕我。」

病友伊迪在旁觀看。她說:「不,克萊,你一點都不可怕。你是個好孩子。」

另一位旁觀的病友戴比突然轉換身份,變成她的一個名叫安迪的分身。她用小男孩特有的尖細嗓音說:「克萊,我好喜歡你。」

克萊笑了笑:「安迪,我也喜歡你。」接下來整整1分鐘,沒有人開腔。約翰說,現在輪到巴特出場了。克萊說一聲「拜拜」,倏地消失無蹤。巴特現身。

你也知道,巴特永遠是那副德性:放蕩、調皮、討人喜歡。不到15秒鐘,他就把房間中的女孩們逗得咭咭咯咯直笑,樂不可支,彷彿他們正在沙灘上舉行聚會似的。約翰要他談談他在醫院裡的感受。巴特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他告訴約翰,他知道我們——我和我那群分身——全都是查特醫院的病人,大夥兒現在正齊心協力,共同奮鬥,設法克服心理障礙,勇敢地面對事實。約翰問他心裡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巴特凝起眼睛,直視鏡頭:「卡姆,別放棄!多重人格症是一種團體運動。我跟你並肩作戰。我們是一個團隊的隊員。」然後他就開了個玩笑:他得馬上去找一座電話亭,鑽進裡頭換裝,變成「超人利夫」。

大夥兒被巴特逗得笑哈哈。說時遲那時快,倏地,利夫冒出來啦。房間裡的氣氛立刻改變——彷彿你看電視時,從充滿歡樂氣氛的電視劇《海灘賓戈》一下子轉到正經八百的新聞節目《60分鐘》。利夫一臉正經,他交疊著雙腿,捲起衣袖,眼睛直直瞪住鏡頭,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我也感覺得出來,房間裡的人看到這麼突出、鮮明的對比,一個個都目瞪口呆。

約翰詢問他在我們這個團體中的職務。他不耐煩地回答:「我的任務是確保卡姆會把每一件事辦妥。你還有什麼問題嗎?」他交握著雙手,然後攤開來,掌心朝上:「問吧。」

約翰說,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想請教他,只是想請他出來,面對攝像機鏡頭隨便談談。

參加錄像治療後,克萊在日記中談到,凱爾害怕看到他。

利夫把他那交疊著的雙腿分開來,眼睛直視鏡頭:「好吧!我心裡倒有一些話想告訴卡姆。」傾身向前,他伸出胳臂直直地指著鏡頭:「別忘了,咱們倆是工作夥伴。我在幕後籌劃和推動,你在台前負責執行。我們一夥人……跟你是一體。」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把雙手環抱在胸前,渾身肌膚繃得緊緊的。整個房間鴉雀無聲,大夥兒噤若寒蟬。「現在輪到佩爾了!」說著,他立刻轉換身份,隱遁回我內心中,讓佩爾出場。

「我思念羅比」,塵兒自畫像。

佩爾永遠是那個樣子:不急不慢、講起話來慢條斯理、心平氣和。他對我們這一夥人的一個團隊面臨危機時的處理能力,具有充分的信心,他相信,我們有能力解決我們面對的共同問題。不過,有一件事讓他感到憂心:卡姆的眾多分身中,有幾位覺得他們在卡姆家裡不受歡迎。佩爾面對鏡頭,向我提出呼籲:我們必須設法解決這個問題。房間中的一位病友詢問佩爾,卡姆的兒子凱爾有沒有跟他父親的分身見過面。佩爾回答說,凱爾在家時,卡姆絕不准許任何分身露面。大夥兒一聽,紛紛叫嚷起來,認為我這種做法不近情理。約翰要求大家安靜,繼續攝像。

這次錄像訪談的壓軸戲,主角是塵兒。她很害羞,一副怯生生的模樣。在約翰鼓勵下,她才敢面對鏡頭訴說她心中的感覺:她每天孤零零一個人上街買菜,心裡感到很寂寞,自從在德爾·阿莫醫院結識少年羅比後,她就再也沒交過朋友。她傳達給我的信息是:她想擁有一個完全屬於她自己的房間。

錄像終於結束。約翰關掉攝像機,拿出帶子交給我。我呆呆地站在房間中,心裡感到十分困惑。約翰收起攝像機。病友們一個接一個地走出房間。

伊迪走過來拍拍我的背。她笑了笑說:「卡姆,你肯定是一個多重人格患者。」

「你看出來了?」我的聲音在發抖。

伊迪哈哈一笑。「你還想否認?回頭你自己瞧瞧那卷錄像帶吧。」

戴比走過來對我說:「卡姆,毫無疑問,你絕對是一個典型的多重人格患者。但這並不是你現在面對的最大的問題。你的問題是:你那群分身覺得不受歡迎,而如果他們覺得遭受拋棄,那麼,請你相信我,卡姆,你這一輩子就完蛋了!」說著,戴比突然轉換身份,換成了她那個名叫安迪的分身。安迪冒出來,用他那稚嫩的嗓音說:「是呀,完蛋啦!」說完,他又隱遁回戴比的內心深處。戴比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她聳聳肩膀,跟伊迪一塊走出房間。

她說得沒錯。我們必須面對事實。我們得想個法子解決這個問題。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佇立在空蕩蕩的房間中,眺望著窗外那一片廣袤、平坦的得克薩斯州草原,忽然心中轉念一想:我辦到了!我把我那群分身的形象和言談記錄在錄像帶上了。這並不難辦到。等等,別高興得太早。好戲還在後頭呢。我們必須觀看這卷錄像帶。天哪!

我肚子裡的那台洗衣機又軋軋運轉起來。我夢遊似的直直朝我的房間走過去,把錄像帶往床上一扔,衝進浴室,把滿肚子的破舊衣服嘔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