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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入院後的頭幾天,我努力讓自己安頓下來。我參加過好幾場小組活動,對這家醫院的治療情況有了些許認識,但卻一直沒跟我們的治療專家見過面,心中雖然感到十分不耐煩,但也只有乾著急的份兒。我確實見到一位精神科醫生,但我去看他的目的,卻是向他索取抗焦慮的藥物。這位大夫身材高挑,但他那張臉孔乍看卻像一張皺成一團的紙。他講起話來,彷彿嘴裡含著好幾顆小石頭,就像基辛格在講英文,只是缺少基辛格的德國口音而已。這位醫生給我一顆舒寧,但它也只能稍微緩解我心中的焦躁不安。

這家醫院的小組活動,大部分跟德爾·阿莫醫院的沒啥兩樣,除了兩個比較特別的小組。其中一個小組被稱為「繩索」,每個星期只辦兩次活動;如此一來,成員們參加下一次活動之前,就有機會好好休息幾天。這是為多重人格患者舉辦的「戶外活動」。組織人是一個頭髮灰白、講起話來細聲細氣、名字叫傑夫的傢伙。他的助手則是一個渾身充滿活力、頭上頂著好萊塢髮型、名字叫薩曼莎的年輕女郎。她要我們叫她「薩姆」。第一次參加「繩索小組活動」,我們就被傑夫和薩姆帶到戶外。大夥兒穿上攀爬巖壁的裝束和配備,一個接一個,輪流爬上一根電線桿——就是我的病房窗外的那一根——大夥兒全都聚集在電線桿下,給這位夥伴加油打氣,吶喊助威。

輪到你攀爬時,傑夫和薩姆就會在你身上綁一根繩子,另一端拴在一個巨大的框架上。這個框架比電線桿還高,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鞦韆。如此一來,當你跳躍或跌倒時,你就不會一頭栽下來,屁股朝天。

一旦你爬到電線桿頂端——如果你沒摔下來的話——你就得孤零零一個人呆在那兒,這時,守望在電線桿下的傑夫和薩姆就會問你一連串問題:你到底有沒有決心治好你的病?但他們倆也會誇獎你:千里迢迢跑來得克薩斯州住進這家醫院,勇氣可嘉。他們倆更不忘替你加油打氣:能夠攀爬上這根電線桿,證明你這個人不但意志堅強,而且身體很棒。在這段時間中,你必須保持身體平衡,設法讓腳底下那根搖搖晃晃的桿子穩定下來,最要緊的是,你千萬別嚇得尿出來,弄濕褲子,更不能在傑夫和薩姆下令之前,縱身下跳。囉嗦了半天,他們倆終於下令:好了,現在可以跳了。這時你就得跳起身來,抓住那個在你身前大約10英尺處晃蕩的鞦韆,就像馬戲班的空中飛人那樣,只是你身上並沒穿緊身衣褲,腳底下也沒有一支樂隊在演奏名曲,替你加油助威。你若沒抓住鞦韆,莫急,他們會慢慢把你放落到地面上來。但如果你有幸抓住那根橫木,你就必須讓自己懸吊在那兒,接受夥伴們的喝彩和讚揚。準備停當,你就可以放手。他們會把你放落到地面上來。

你也許會以為,攀爬上一根電線桿、站在頂端、朝高空鞦韆縱身一跳,並沒什麼了不得。你錯了。對我和這個小組中的每一位成員來說,這種活動不但很難,而且根本不需要這樣做。事實上,在一些人看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辦到的事。在我之前攀爬電線桿的夥伴,沒有一個抓住那根橫木,只有愛迪碰觸到它,讓大夥兒欽羨不已,因為她個頭十分嬌小,跟身材矮小的好萊塢明星米基·魯尼差不多。接下來就輪到我攀爬了。

就在這時候,棲息在我內心中的那群分身七嘴八舌,開始喧鬧起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卡姆,你為什麼要帶我們冒險啊?我們住進這家醫院是為了治病呀。老實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帶大伙幹這種事。你這壞蛋!拜託趕快下來!我嚇死了。你們看,他害怕了。我們得好好看著他。我也嚇死了。我們得派個人,照顧她和那幾個年紀還小的夥伴。卡姆,你到底在幹什麼?閉嘴!媽的!唉,別只顧吵嘴,爬電線桿也要專心一點嘛。天哪,千萬別放手。謝天謝地,我終於爬到電線桿頂端啦。哇,這根桿子搖搖晃晃。我要跳了。割斷繩子,跳吧。我想死!喂,趕快找個人把斯威奇帶到安樂室,好好看著他。快一點!別往下看。哦,天哪,他往下看了。我告訴你千萬別往下看!哦!你告訴過我嗎?你來跳好不好?奇怪,我的身體怎麼一個勁顫抖不停。聽,那個站在電線桿下的傢伙在說什麼。他在替卡姆加油打氣呢!他要卡姆好好參加他們的活動,把病治好,然後帶我們離開這家醫院。閉嘴!我正在聽。好了,現在可以縱身一跳,抓住那個要命的橫木了。等等,現在還不能跳!他們還沒下令。好啦,好啦,可以跳啦。千萬別失手。天哪,我的心都快要爆炸了。咱們一起共赴黃泉吧。卡姆真的跳了。哇塞。啊——我的上帝,卡姆抓住它了。現在我們懸吊在半空中了。真的嗎?拜託別往下看。討厭,他往下看了。我的心臟病快要發作了。媽媽呀,好高。唔,真的好高。咱們一夥人高高飄蕩在半空中。噓!別吵。站在電線桿下的那個傢伙,正在問卡姆一個問題呢。卡姆,拜託你專心聽。這個傢伙正在誇獎卡姆。別吵!聽他講。我們辦到了!我們很勇敢,辦到了。真的嗎?真的啊。那個傢伙說現在可以放手啦。放什麼手?放掉手上抓住的那根橫木呀。什麼?抬頭看一看。你手上不是抓著一根橫木嗎?我手上抓著一根橫木?天哪,我手上真的抓著一根橫木!我們怎麼會懸吊在半空中呢?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唔,那就放手吧,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就這樣子嗎?咱們這夥人一起去死嗎?別擔心,咱們身上綁著一條繩子。什麼?你低頭看看那根繩子。哦,原來我們身上有安全裝備,死不了的。沒錯,那就太好啦。別怕,放手吧。我我我放不了手。快!放手!好吧。啊——

* * *

繩索小組活動結束後,我立刻去向大夫要一顆舒寧,服下後卻沒什麼效果。我只覺得渾身虛脫,彷彿變成了一個廢人。過了大約一個鐘頭,巴特和一位容貌秀麗、講起話來帶著一口濃濃的、十分柔美動聽的南方口音、名字叫丹尼斯的精神科護士,坐在走廊盡頭兩把椅子上談話。我本人則神遊各處,就像一架飛掠過德國不來梅上空的飛機。

丹尼斯膝蓋上放著一個文件夾,裡面夾著我的病歷。她笑了笑,問道:「今天的活動進行得怎樣?」

「還好。」巴特回答。「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們為什麼要舉辦這種活動呢?」

「怎麼啦?」丹尼斯那一口南方英文,尾音拖得好長。

「我的意思是說,這種活動的目的何在?要卡姆和其他人去爬電線桿,把大夥兒嚇得又是尖叫又是嘔吐。這明明是故意整人。」

丹尼斯立刻看出巴特是我的分身。「你不是卡梅倫本人。我沒看錯吧?」

「我才不是那個笨蛋!我是巴特。」

「巴特,你知道現在你是在哪兒嗎?」丹尼斯發「哪兒」【1】這個音時,能把蠟燭吹滅。

「得克薩斯州,對不對?」

「唔,嗯。你知道你是在得克薩斯州的什麼地方嗎?」

「卡姆這會兒待在達拉斯附近的一家精神病院。」

「沒錯,但我並沒問你,卡姆這會兒人在什麼地方呀。我問的是你。你現在人在什麼地方?」

「你是在跟我玩智力問答遊戲嗎?答對了,有沒有獎品啊?」

「沒有!」丹尼斯板起臉孔回答。「我只是覺得聽你的口氣,卡姆在這裡住院治療,好像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似的。」

巴特嗤笑一聲,「跟我有什麼關係啊?卡姆是個瘋子。我只不過是一個破裂的腦殼的一個碎片,就像佩爾、塵兒、利夫和其他夥伴。」他揮揮手表示不屑。「你以為我喜歡待在這裡啊?」

「我當然看得出來你不喜歡待在這裡。沒有人喜歡住在這種地方。」丹尼斯沉吟一會兒。「你知不知道,卡梅倫是這家精神病院的病人?」

「這還用問嗎?」巴特有點不高興。「我當然知道。」

「那麼,你知不知道,你也是這家精神病院的病人?」丹尼斯伸出一根有長長的指甲的手指頭,直直指著巴特的臉孔。

巴特猛搖頭。「我不是這家精神病院的病人。」他一味躲閃。「卡姆才是。」

丹尼斯卻不肯放過他。「巴特,如果卡姆是這家醫院的病人,那麼你也是這家醫院的病人。」

巴特坐在椅子上,挺起腰桿子。「我告訴你,丹尼斯,我只是一個搭便車的人。我不是一個病人。」

「唔,你也是病人。」丹尼斯點點頭,又伸出手來指著巴特的臉孔,「你……是查特醫院的一個病人。這家醫院坐落在得克薩斯州普萊諾鎮,專門治療『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聽丹尼斯這麼一說,巴特整個人登時縮成一團,就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整整1分鐘,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誰也沒吭聲。醫院的內部通話系統忽然響起來:某某大夫外面有人找。丹尼斯終於開腔了。她柔聲說:「巴特,你知不知道卡姆正在受苦呢?」

「知道。」巴特收斂起臉容,不再嬉皮笑臉。「卡姆正在受苦。他心裡有一大堆煩惱。」

丹尼斯低下頭來看了看病歷卡。「卡上說,卡姆來這兒接受治療的主要目的,是克服他的心理障礙,面對事實。」她抬起頭來望著巴特,過了好一會兒才開腔:「我覺得,你自己也有心理障礙需要克服。」巴特沒答腔,只顧低頭思索起來。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氣氛有點僵。

忽然,巴特臉龐上綻現出笑容來。「知道嗎,丹尼斯,你好狡猾。」

丹尼斯裝著沒聽見,繼續追問。「巴特,你若想治好你的病,你們這一夥人從現在開始就必須團結、合作。讓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好嗎?卡姆是不是以為他孤零零一個人待在這家醫院?」

巴特搖搖頭。「他知道我們也在這兒……但我猜,他心裡一定覺得,他是孤零零一個人在接受治療。」巴特回頭望了望身旁的玻璃門。他伸出手來,摸了摸門上嵌著的那塊巨大的玻璃。「這麼說來,我也是這家精神病院的病人?」

丹尼斯點點頭。「唔。」

「我是個渾蛋!」巴特喃喃地說。他回頭望了丹尼斯一眼:「嗯,我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蠢人。當然,我們這夥人全都是這家醫院的病人。佩爾應該聽聽你這句話。」

「佩爾?」

「他是我們這個身體中的主要成員之一。我們這個團體就像一台立體聲音響。」巴特坐在椅子上顯得有點侷促不安。他伸出手來摸摸下巴,然後又交叉起雙手,放在膝蓋上。「你知道嗎,丹尼斯,我們都不喜歡住在這兒,一點都不喜歡。我們都感到很害怕,我也是。我只想逃避,讓卡姆孤零零一個人面對這一切。」他慢慢搖了搖頭,自言自語說:「我真是個渾蛋。」

「巴特,別責怪自己了。每個人來到這種地方都會感到很緊張的。你的表現還不錯!」沉吟半晌,丹尼斯繼續說:「我覺得,星期四的錄像治療,你們這一夥人應該參加。它對卡姆的病情肯定會有幫助。」

這種治療方式也是德爾·阿莫醫院沒有的。這會兒,我正神遊,駕駛一架飛機鑽出雲層,赫然看見一座大山矗立在我眼前。

「接受錄像治療的病人,他的那群分身的影像都會被記錄在錄像帶上,就像到電視台,接受主持人訪問那樣。巴特,如果你答應參加錄像,對卡姆的病情肯定會有很大的幫助。」

巴特點點頭,咧開嘴巴笑了笑。「我一直很想拍電影。我是一個天生的演員!星期四,對不對?」

「唔,星期四。那麼我現在就在病歷卡上註明,你們全都願意參加錄像治療?」

「好啊!我們既然是一夥人,就應該同甘共苦,對不對?你知道嗎,卡姆的分身好多。」

「我知道。依你看,卡姆願不願意參加錄像?也許這會兒他正在聽我們兩人的談話呢。」

巴特點點頭。「哦,他正在聽我們講話,沒錯。」

糟糕——飛機往下墜落了——呼!呼!呼!飛機墜落!一群分身接受錄像!呼!呼!呼!

「好啦。」丹尼斯拍拍病歷卡。「我會在病歷卡上註明,你們全都願意參加錄像治療。這可不是最後的結論。別擔心,你們還有時間考慮。你們一夥人先討論討論吧。等見到你們的治療專家,再跟他商量。」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呢?我們住進這家醫院已經3天了。」

丹尼斯低頭看了看病歷卡。「明天早晨,你們應該可以見到索耶醫生。你們會喜歡他的。」她站起身來。「我得走了。很高興有機會跟你聊聊,巴特。」她轉身走下長廊去了。

巴特坐在玻璃門旁,望著外面那個冷清清、空蕩蕩的庭院。內心深處,我卻躺在一堆熊熊燃燒、扭曲變形的飛機殘骸中,動彈不得。

趕快來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