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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應該再回到醫院接受進一步的治療了,可是,由於我在德爾·阿莫醫院待得很不愉快,這回我死都不肯回到那兒去。我跟這家醫院無緣。於是,我的治療專家珍娜就替我安排,讓我轉到達拉斯查特醫院的「羅斯心理創傷研究中心」。

我告訴凱爾,爸爸得出門一陣子,「到得克薩斯州的一家精神病醫院從事研究工作」。凱爾還天真地以為,這趟得克薩斯州之旅是我研究生院課程的一部分呢。離家前夕,我們一家3口——瑞琪、凱爾和我——聚在一起,為我舉行一個小小的送行聚會。我們先到托尼·羅馬餐館吃一頓排骨大餐,然後在回家的路上轉到一家名叫TCBY的店,進去吃冷甜點。凱爾一口氣叫了3種他最愛吃的冷甜點:底部裝飾著好幾隻玲瓏可愛的、黏黏的小熊的凍糕;冰凍巧克力酸乳,上面鋪著一層焦糖漿;冰凍香草酸乳,上面灑著巧克力粉。這3份冷甜點一端上桌,天哪,我的那群分身都忍不住流下口水,恨不得立刻跑出來吃一口。瑞琪叫了一客加熱的軟糖聖代。至於我——凱爾心目中的「指揮官卡姆」——卻只叫了一小杯香草冰淇淋。

你會以為,住進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打破心理障礙勇敢地面對現實的前夕,我會讓分身們好好吃一頓他們想吃得要死的冷甜點,犒賞他們一番。你想錯了。那些東西不適合你們吃!唉,拜託,讓我們吃一口好不好?不行!我們的身體需要補充營養。別那麼小氣嘛。這句話我聽到了。對不起。你這個人實在是夠小氣的!巴特,謝謝你的讚美。拜託,卡姆,咱們今天晚上不是在這兒舉行聚會,為你送行嗎?你們不要煩我!別忘了,明天到醫院去受苦受難的人是我啊。你們幫個忙,別再煩我好不好?好吧,好吧。卡姆怎麼這麼小氣呢。我敢打賭,當年老羅斯福率領他的部隊,縱馬馳騁上聖胡安山前,肯定先讓大夥兒享受一客冰淇淋呢。

大夥兒在我內心中吵嚷不休,但並不影響我今晚的興致。我和瑞琪、凱爾母子倆玩得很開心。回家後,我們三人一起玩大富翁遊戲,然後,凱爾帶著他那群玩具兵到浴室洗澡,把我的刮鬍膏當成機關鎗,跟他們打水仗,玩得不亦樂乎,而我則躺在床上,大聲朗讀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瑞琪拿幾個墊子墊在身體下面,緊緊依偎在我身旁。

對一個馬上就要被送上絞刑架的人來說,我今晚的心情還算平靜,跟家人共度一段美好時光。臨睡前,我把凱爾摟進懷裡,向他說聲晚安。凱爾哭了——在他看來,2個星期可真是一段漫長的日子——但一聽到我告訴他說,這次出門回來,我也許會給他帶一件禮物,這小子就立刻破涕為笑,高高興興上床去了。每次我出遠門,凱爾都好想跟我一起去。他以為,跟我旅行,一路上他就可以吃糖果(從自動售貨機購買的),看有線電視節目,在旅館的套房裡睡大覺,快樂死了。

入睡前,我和瑞琪手握手、肩並肩靜靜地躺在床上,好一會兒誰也沒吭聲。對我來說,這就已經足夠了,可是那天晚上我卻做了個噩夢。夢中,我發現自己被禁錮在一隻牙膏內,一個披頭散髮、身上穿著條紋睡衣的巨人手裡正握著這支牙膏,準備刷牙。我嚇死了,因為我不知道他那隻手會從哪裡捏下去。就這樣,我陷身在一座黏糊糊、密不通風的牢籠中,茫然失措,只好把雙手伸到頭頂,硬著頭皮,準備迎接這致命的一刻。我知道,這一捏肯定會把我整個人捏得粉身碎骨。

第二天早晨,我吻別家人,登上8點15分的班機,飛往達拉斯市。在機艙內熬過了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們終於平安地降落在得克薩斯州。在機場等待我的並不是一座黏糊糊、瀰漫著薄荷氣味的牢籠,也不是一個妖魔鬼怪,而是一位來自「精英客車服務公司」、鼻樑旁邊長著一顆小肉瘤的女士。她的名字叫弗羅,年紀至少60歲。儘管她臉上有一顆肉瘤,但一看見她舉起上面寫著我的姓名的牌子,站在入境大廳門口迎接我,我心裡還是十分高興,就像看到親人一般。

從機場到查特醫院的45分鐘車程中,一路上都是弗羅在說話,而我則坐在一旁靜靜地聆聽,假裝成正常人。她把我送到醫院門口,讓我下車。我在大廳中等了三個半鐘頭,才有人來幫我辦理入院手續。大廳中擠滿了人。看來,若不是今天有人在醫院發放救濟金,就是得克薩斯州北部小鎮普萊諾的瘋子今天忽然全都冒出來了,爭相趕到查特醫院,等候辦理入院手續。我等了半天,卻不見有人拿錢給我。顯然,擠在大廳裡的一夥人全都是瘋子,而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好不容易,我終於見到一位外表看起來大約只有20歲的精神科大夫。他跟我面談幾句,就把我送進多重人格患者病房。一位護士帶領我走下長廊,朝那個地方走去。一路上,我只覺得有一架小飛機在我腦子裡嗡嗡嗡不停地盤旋飛翔,機尾噴出一股臭烘烘的綠色煙霧,在空中不知書寫什麼文字。哦,天哪,我在想什麼呀?我怎會把我們這一夥帶進這個亂七八糟的地方?我們為什麼要待在這家醫院呢?我們能不能搭乘今天最後一班飛機,離開這個鬼地方?現在回家還來得及。太晚了,來不及了!!

這個時候,大約有9個人——8女1男——待在護士辦公室附近小小的活動室裡,有些在看電視,大多數則在等候一位名叫艾麗斯的護士前來,把他們帶到門廊上吸煙。看見我走過來,大伙紛紛睜大眼睛或乜起眼眸,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顯然,他們心裡都擔心,我帶著我那群分身突然闖進來,搞不好會把這個地方搞得天翻地覆,雞飛狗跳。

我坐在護士辦公室旁邊的一張椅子裡,面對大伙愣愣的眼光,讓一位名叫露辛達的護士幫我量體溫和血壓。一位身材高瘦、頭髮發白、鼻樑上戴著一枚指環的婦人,趑趑趄趄走過來,站在我跟前,臉上綻露出開朗親切的笑容,告訴我她的名字叫萊斯利。我告訴她我的名字、來自哪一州。她伸出手來跟我握個手:「卡姆,歡迎!第一天晚上總是很難熬的,但以後的日子也不見得好過。」說著她就格格笑起來,「開玩笑的!」她又伸出手來拍拍我的背,然後走開去,站在門廊上抽煙。

接著,一位身材矮小、頭髮短短、臉龐佈滿風霜、身上卻穿著一件名牌女用背心的婦人走過來,告訴我她的名字叫伊迪。這位女士看起來也是一臉緊張兮兮的模樣。一走到我跟前,她就向我哀哀訴說:她丈夫把他們夫妻倆的退休金全都提出來了,昨天把她送到這兒來,如果查特醫院治不好她的病,她就只好躺在太平間了。太平間固然有點陰森可怖,但不知怎的,我卻總覺得這個女人很親切——她使我想起鄉下一間老店舖中的木梯:堅實、古舊,中間部分被無數個腳印碾磨成一條深深的痕跡。

伊迪一直陪伴在我身邊,讓我感到很安心,因為當護士露辛達小姐幫我量完血壓,解開纏繞在我胳臂上的臂帶時,那刺耳的、撕裂的聲音把棲息在我心中的那群分身嚇了一跳,紛紛探出頭來又立刻低下頭去,活像打靶場上供人射擊的一群假鴨子。伊迪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一如我預期的,她那雙手非常粗糙,就像皮革一樣,但她那兩隻直直瞅住我的綠色眼睛,卻是我生平見過的一雙最哀傷、最溫柔、最體恤的眼睛。這會兒,坐在護士辦公室旁那張椅子上,我心中依舊想著昨晚那個噩夢、今早搭乘的那架舊飛機和弗羅女士臉上的那顆肉瘤,而眼中看到的,則是一屋子呆呆地打量著我、把我當作量販店出售的一件西裝的瘋子。若不是伊迪陪伴在我身邊,我早就撐不下去了。謝謝她。

護士幫我量完體溫,回頭召喚來一個身材魁梧、名字叫朗尼的傢伙,叫他帶我去我的房間。伊迪向我說聲再見,自己跑到門廊上抽煙。朗尼把我帶到病房,幫我整理行李,安頓下來。這個房間就像德爾·阿莫醫院的病房,裡頭的傢俱全都是固定的,地板上鋪著可以吸納一切嘔吐物的地毯。這兒並沒有賣糖果的自動售貨機,也沒有電視。凱爾肯定會討厭這個地方。

大塊頭朗尼一走出病房,就開始吹起口哨來。他使我想起德爾·阿莫醫院那個名叫安吉爾的男護工——恍惚間,我們似乎又回到了那家醫院。我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看看外頭有沒有一座庭院。沒有。天已經黑了,但我還是看得出來,窗外並沒有一個院子。那兒只有一塊空地,上面豎立著兩三根很高的木桿,乍看就像馬戲團的高空鞦韆;遠處,夜色茫茫中,依稀可見幾幢公寓樓房。我放下窗簾,只聽得嗖嗖兩聲,簾子甩動兩下,就停在那兒紋絲不動。這一來我就可以確定,我和我那群分身並沒有回到德爾·阿莫醫院。那我們這會兒在什麼地方呢?在得克薩斯州呀。真討厭!那個朗尼還在吹口哨。這傢伙吹起口哨來真難聽。

我走出房間,到走廊上打電話給瑞琪。電話鈴只響了兩聲,她就拿起話筒。

「嗨!瑞琪。」

「卡姆,我急死了,以為你出了什麼事。」

「我在醫院大廳苦等了近4個鐘頭,才有人過來幫我辦理入院手續。」

「開什麼玩笑嘛!你現在住進去了吧?感覺怎樣?」

「瑞琪,我真的很害怕。大家都很害怕啊。」

「我明白。我知道這次住院你心裡很不好過,但我相信你會熬過來的。聽我說,既然已經住進去了,你就靜下心來好好待在那兒,把病給治好。」

我伸出舌頭舔了舔乾枯的嘴唇。「瑞琪,我不知道我到底撐不撐得下去。」

「你撐得下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辦到。」

我豎起耳朵,凝神傾聽瑞琪的話,就像一個失足墜落懸崖的人伸出一根小指頭,勾住崖邊一塊岩石。「你說得對!我一定可以辦到。我和我那群分身都可以辦到。」

「這就對了!」瑞琪說。「卡姆,你的意志非常堅強。只要你下定決心,任何事情你都可以辦到。」

「任何事情我都可以辦到。」我喃喃地說,心裡卻覺得這句話很空洞,沒什麼意義。

「我感覺得出來,你現在心情很糟。」

「唔。」

「我叫凱爾來跟你講話。卡姆,我愛你。」

「真的嗎?瑞琪,謝謝你。別擔心,我會給凱爾帶一件很棒的禮物回來。」

「好!我現在就去叫他。」

幾秒鐘後,凱爾拿起話筒,扯起嗓門就在電話那頭嚷起來,「爸——爸!你現在是在得克薩斯州嗎?」

「是啊!」我說。「你在家乖嗎?寶貝。」

「乖。」然後凱爾壓低聲調,神秘兮兮地問我:「爸爸,那件東西你幫我弄到了麼?」聽他的口氣,彷彿我們是兩個偷偷在碼頭上會面、暗中交換政府機密的間諜。

我被他那股俏皮勁兒逗得忍不住格格笑起來。「老實說,還沒幫你弄到。」

「你現在待在旅館囉?」凱爾又問。

「呃,嗯。」

「好玩嗎?」

「還好。」

「好!我愛你,爸爸。再見。」

「再見。」

瑞琪從凱爾手裡接過電話筒。「凱爾跟你講悄悄話的模樣,很好玩!」

「我也覺得。」我說。「瑞琪,我得馬上回房間去啦!我有點撐不住了。」

「好吧。」

「瑞琪?」

「怎麼啦?」

「謝謝你剛才說你愛我。」

「我當然愛你啊!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覺吧。我把托比娃娃和幾本書放在行李箱裡,你看到了沒?」

「看到了!謝謝。」

「明天我再跟你通電話,親愛的。」

「好,再見。」我讓她先放下話筒,然後才掛上電話。接著我就立刻走到護士辦公室,向護士要一顆安眠藥。一位滿頭紅髮、一臉嚴肅的年輕護士把藥丸遞給我——這就是我今晚飛往「夢鄉」的單程機票。我拿了安眠藥,走下長廊,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半路上卻看見伊迪、萊斯利和一個名叫蒂娜、年紀大約25歲、講話帶著濃重紐約口音的女孩,坐在走廊地板上聊天。看見我走過來,她們就邀請我坐下來聊一會兒。我在她們身旁坐下來,打個招呼,寒暄一番。

我忘了珍娜今晚要打電話給我。那顆安眠藥,我已經吞進肚子裡了,15分鐘後藥力就會發作。過了大約10分鐘,電話鈴響了。一位病友跑去接聽,大聲呼喚我的名字。我嚇了一跳,慌忙站起身,蹣蹣跚跚夢遊似的走過去接過話筒。天地開始搖晃起來。

呼喚我名字的是一位身穿粉紅睡袍和同色拖鞋的婦人,年紀跟我差不多,一頭黑髮束成馬尾,垂掛在脖子後。她對我笑了笑,「嗨,我是安迪。」從她那尖尖細細的嗓音,我立刻就聽出來,這句話肯定是她的分身說的,而這個分身顯然是一個小孩。我勉強擠出笑容來,從她手中接過話筒。安迪自顧自走開去了。安迪。這個名字打死我都忘不了。那個勾引我妻子瑞琪的渾蛋,名字就叫安迪。媽的!我恨不得拿一塊磚頭,好好幫他梳梳頭髮。

我舉起話筒,感覺上就像拿起一塊海綿。「你好。」

「嗨,卡姆。」原來是珍娜。

乍然聽到她的聲音,我心中一酸,滿腔委屈和怨氣登時宣洩出來,就像一顆突然被戳破的水珠。「珍娜,拜託讓我回家!我非得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不可。我可以在家裡接受你的治療呀!我恨死這家醫院!我不認識這些人。我一個人孤零零流落到得克薩斯州。你知不知道,得克薩斯州是個野蠻地方,到現在他們還有私刑吊死人呢。我要回家!」

「卡姆,別激動。」珍娜安慰我。「這是一家好醫院,他們會好好照顧你的。等你安頓下來後,我會立刻跟你的治療專家聯絡。每天晚上9點,我會打電話給你。我們可以通過電話討論當天你的治療情況。卡姆,相信我,這是一家好醫院。在那兒,你可以專心養病。他們會幫你擬定一整套最好的療程。」

「好了,好了!媽的,我們就認命待在這個鬼地方吧。但我們究竟要待多久呢?」突然,我只覺得渾身猛一哆嗦,身份轉換,克萊冒出來了。

「珍珍珍娜?」

「嗨,克萊。」

「我現在在哪哪哪裡?」

「在醫院裡呀。」

「我生病病病了嗎?」

「你沒生病。這是一家很特別的醫院。在那兒,你和夥伴們全都可以跟治療專家談談,也可以跟其他情況跟你相同的人談談。」

「哦!喬迪也也也在這家醫院嗎?」

「她不在。你們現在已經轉到另一家醫院……這家醫院在得克薩斯州。」

「得得克薩斯?」

「是呀。」

「再再見!」克萊剛向珍娜道別,另一個分身又倏地從我內心中冒出來。

「嘿——珍娜·蔡斯醫生。」

「嗨,巴特。」

藥力開始發作了。我的身體開始搖晃起來。

巴特嚇了一跳。「喂,怎麼搞的?我整個人都搖晃起來了。」他慌忙逃竄回我內心深處。身份轉換。我又回到現場來。

「珍娜,我是……卡姆。」我的神志開始恍惚。

「剛才巴特在說些什麼呀?你們到底怎麼啦?」

「我吃了安眠藥。」感覺我那兩片嘴唇就像氣墊船上的橡皮似的。「我——得——走了……」我丟下電話筒,整個身子開始坍塌下來。

一位護士或病友(我分不清楚了)趕緊扶住我,把我拖到床上。我帶著我那群分身搭乘飛機,抵達「夢鄉國際機場」。這時,我彷彿聽到有個人操著濃重的南方口音對我說:「那顆安眠藥會讓你好好睡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