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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科學家用「光年」來測量距離——很長很長的一段距離。你若想算出這個距離究竟有多長,你就必須將186000英里(光在1秒之間所經過的距離)乘以60秒,再乘以60分,再乘以24小時,最後乘以365天。如此得出的英里數,就是光在1年之間所經過的距離。挺長的距離!我們居住的這個渺小的星球,距離銀河系中心大約30000光年,對我們來說,現買的麵團和自製的麵團之間的差別和距離,就是這樣的遙遠。

在那個晴朗的2月黃昏,我在家裡親自動手製作麵團,材料是:2杯白麵粉、3枚雞蛋、幾滴橄欖油、一小撮鹽和少許溫水。我把這些材料全都放進我們家那台萬能牌食物加工器,攪拌一會兒,然後把攪拌好的金黃色生麵團拿出來,放在廚房桌子上,用一把8英吋長的刀子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在我們家那台老舊的、嘎嘎響個不停的馬爾卡托·安皮亞·蒂波·盧索150型手搖式擀面機上,擀成薄薄的長長的一片。

這種機器是這樣運作的:把攪拌好、切割成塊狀的生麵團放在兩個銅製的滾筒中間,不停地碾壓,直到它變成薄片;你可以調整兩個滾筒之間的距離,從1到6——如果你想把麵團擀得細細薄薄,你就把距離調整到6,但我習慣調整到5。接著,我把擀好的面皮放在巨大的、鋪著一層麵粉的砧板上,然後拿出一個空的、頂端和底部都去除掉的金槍魚罐頭筒,把面皮切割成圓形。接下來,我就用一隻湯匙舀出瑞琪調配好的餡——意大利乳清乾酪、帕爾馬乾酪、雞蛋、荷蘭芹、辣椒和少許的肉豆蔻粉——包在面皮裡,把兩端捏起來,然後把包好的、呈半月形的意大利餃子放在一個巨大的、鋪著一層麵粉的橢圓形的盤子上。

那天早晨,我把手上的繃帶和夾板解開。這樣幹起活兒來,手腳就會靈活得多,但我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擀面皮、包餃子,我的手肯定會感到有點疼痛。我今天主動向瑞琪提議,晚餐由我來做,因為我心裡渴望重溫往日的美好時光——那時,在我得病之前,我們夫妻倆常在廚房裡弄東西吃,瑞琪還管我叫「比薩大王朱塞佩」呢!在熟悉的活動中,我可以找到心靈的慰藉。跟瑞琪一塊在廚房裡幹活,對我來說,是一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而今天晚上我迫切需要心靈的慰藉。

我負責擀面皮、包餃子,瑞琪站在操作台前,用新摘的羅勒、大蒜、橄欖油、帕爾馬乾酪、松果、一小撮鹽和胡椒粉,調配意大利醬。火爐上一隻巨大的不銹鋼鍋子,裡頭裝著半鍋水和少許油和鹽,這會兒已經開始沸騰起來。

一如往常,凱爾待在樓上的遊戲室,跟他的朋友傑克玩耍——我不時聽見他們那快樂的談笑聲。我腦子裡傳出來的談話聲,卻沒那麼快樂。我的那群分身都知道,我跟珍娜在診所談了些什麼事。他們知道,今天晚上我準備跟瑞琪討論一些嚴肅的、也許會讓人感到不快的事情,而他們也都知道,這些事情有一部分牽涉到他們。套用新聞記者的用語,這會兒我的腦子「正陷入動盪不安的狀態中」。

儘管我和瑞琪都喜歡待在廚房弄東西吃,但今晚我們夫妻倆一直保持沉默,很少開腔。廚房裡瀰漫著食物的香味,再過一會兒,我們就可以大快朵頤(我最愛吃意大利餃子),然而,這會兒我卻覺得肚子裡的腸胃開始滾動、翻攪,就像清晨時分在街上行駛的一輛垃圾車。現在我應該開誠佈公,跟瑞琪好好談一談了。我指望佩爾出來幫助我——他答應過我的。我放下手裡拿著的湯匙,打個哆嗦,退隱回內心深處,讓我的分身佩爾出來面對瑞琪。她正專心調拌醬料,並沒發現我和佩爾已經交換位置。

「嗯——」佩爾清清喉嚨,呼喚一聲:「瑞琪!」

她轉過身來面對他。今天晚上,瑞琪身上穿著白T恤和紅色裙子,腰間繫著一條深藍色、上面印著黃色弦月圖案的圍裙,加上她那紮成一束馬尾、披在脖子後的淡褐色髮絲,模樣兒看起來格外俏麗可愛。她一眼就看出,這會兒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丈夫的一個分身。

「你是巴特,對不對?」

「不對!」佩爾親切地笑了笑。「我是佩爾。」

瑞琪嫣然一笑,「嗨,佩爾。剛才在廚房裡包餃子的人就是你嗎?」

佩爾忍不住格格笑起來。我的肚子——我的整個身體——現在放鬆多了,不再繃得緊緊的,因為佩爾已經出來幫我的忙。

「不!是卡姆包的餃子。」佩爾說。「看起來包得還不錯。」他站在那台銀白色的擀面機前觀賞一番。「挺精巧的一台機器。」他讚歎道。

「自從……我不知道……好久好久以前吧,我們家裡就有這台擀面機了。」瑞琪說。

佩爾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唔,好香喔!你在弄什麼東西啊?」

「意大利醬。很香吧?今天晚上吃飯時你嘗一點。」瑞琪看了看他那只浮腫的、紫色的手掌,忍不住皺起眉頭來。「你手上的傷還沒好啊?一定很痛。」

佩爾低下頭來看了他的手一眼,又抬起頭來望著瑞琪。「看樣子,這隻手搞不好會整個爛掉的。」他沉默了一會。「瑞琪,謝謝你關心我的手。事實上,今天晚上我想跟你談的事情,跟這隻手有點關係。」

瑞琪把身子靠在操作台上。「哦?」

「唔,嗯,我們跟珍娜懇切地溝通過了——在電話上談過,昨天在珍娜的診所談得更徹底,那時斯威奇、利夫和卡姆都在場。情況已經有了一些改善。事實上,現在我可以向你保證,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割傷手臂了,也不會……」佩爾舉起那只受傷的手,「也不會有人把手掌砸成這個樣子。」

瑞琪揚起眉毛,「真的?那就太好了!」但從她的口氣和臉上的表情,佩爾看得出來,瑞琪心裡根本就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看得出來,你心裡有點疑惑。」

瑞琪不再吭聲了。她關掉爐子,走過來坐在佩爾對面,把兩隻手肘放在桌面上,交叉著雙手,豎起拇指支撐住下巴。沉默了半晌,她終於歎出一口氣來。

「我不知道,佩爾,事情真的會改變嗎?」

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我,這時候只覺得自己那顆心噗噗亂跳,但在外頭,佩爾卻不動聲色,依舊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他瞅著瑞琪的臉龐說:「唔,起碼斯威奇已經保證,他絕不會再傷害卡姆的身體。當初他這樣做,是為了表示他對卡姆的不滿。這陣子卡姆為了趕功課,以便早日取得學位,實在沒有工夫理睬斯威奇和其他分身。現在,我們已經把這件事情攤開來談了。大夥兒如今又能夠互相溝通、協調。利夫保證,他不會再逼迫卡姆做功課。卡姆也答應,每天騰出一段時間,讓他的那群分身出來走一走,透透氣。」

瑞琪嚇了一跳,趕忙坐直身子。「慢著!卡姆答應讓他的分身出來透氣?什麼時候讓他們出來呢?」

「白天——」

瑞琪伸出手來猛一拍桌子。「白天我不在家!白天我要到奧克蘭市上班!」

「我瞭解。」

「佩爾,如我實話實說,我不以為你真的瞭解情況。在公司上班時,一整天我都會提心吊膽,擔心家裡會出什麼事情。我擔心卡姆又會拿刀子割傷自己。我擔心凱爾在家裡時,克萊、懷亞特或安娜會突然冒出來。」瑞琪越說越激動,兩隻手不停地搖晃著。「此外我還得擔心,卡姆會不會準時到學校,接凱爾放學。」

正在樓上玩耍的凱爾,忽然叫嚷起來,「媽媽,你怎麼又跟爸爸吵架了呢?」

瑞琪瞪著佩爾,頭也不回,她扯起嗓門回答凱爾,「我們沒在吵架!我們在討論問題。」

內心深處,我和我那群分身聽見凱爾的朋友傑克說:「凱爾,別理他們大人!趕快把所有武器都搬出來,我們來玩打仗遊戲吧。」接著,我們就聽見樓上響起兩個小孩蹦蹦跳跳、四下奔跑的聲音。

佩爾心平氣和地質問瑞琪,「這些日子來,卡姆哪一天沒準時去接凱爾放學?他有沒有不去的時候?」

「什麼?呃,我……沒有。」瑞琪傾身向前,壓低嗓門說,「可是,他一天到晚拿刀子割傷自己的手臂,甚至……」她伸出手來指了指那只受傷的手,「甚至拿鐵錘砸爛自己的手掌。天哪,瞧瞧你的手!」

佩爾點點頭。「瑞琪,這些日子來也真難為你了。坦白說,我也感到很慚愧,因為我覺得我並沒盡責,幫助卡姆維持他內心中那個世界的秩序。其他分身也感到很慚愧。」佩爾看了看那只受傷的手,搖搖頭,「情況確實有點失控了。」

「何止失控呢!」瑞琪抬高嗓門說。她又傾身向前,伸出一根手指頭直直指著天花板,低聲說:「你知道嗎?我必須為凱爾著想。一天到晚看見他父親拿刀子割傷自己,他心裡會怎麼想呢?凱爾放學回家,克萊或其他分身突然從卡姆心裡冒出來,而我又不在家,那該怎麼辦呢?一想到這點,我就嚇得半死!」瑞琪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喘著氣說,「對不起,我有些太激動了。」

佩爾擺擺手。「沒關係。」他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瑞琪拿起刀子切下一小塊生麵團,放在手心上揉揉捏捏,把玩著。「我不知道。我只曉得,我不想再過這種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生活了。」

「瑞琪,我瞭解你的感受,但你應該明白,卡姆和我們這群分身已經達成協議:每天早晨,凱爾上學後,他讓大夥兒出來一個鐘頭透透氣。這一來,卡姆埋頭做功課時,大夥兒就不會覺得受到冷落。彼此之間的緊張關係自然就會緩解。我們又能夠互相溝通……而斯威奇也不會再干嚇人的事,以吸引卡姆的注意。」

瑞琪只管揉捏著生麵團,她那雙眼睛依舊直直瞅著佩爾的臉龐。「唔。」她半信半疑地說,「聽你這麼一講,問題好像都解決了!」她低下頭來看看手上那團金黃色的生面,咬著下唇沉吟了半晌。「佩爾,你知道嗎?我並不是不喜歡他們——我是說卡姆的那群分身。事實上我願意接納他們。」在我內心深處,分身們紛紛豎起耳朵凝神傾聽。佩爾沒吭聲。瑞琪繼續說:「我歡迎他們隨時出來跟我談談。」

佩爾點點頭:「我知道。」

聽瑞琪這麼一說,大夥兒議論紛紛。我不覺得我受到歡迎。她不喜歡我。她討厭我。斯威奇,她並不討厭你。在她身邊我總是感到渾身不自在。這我知道,塵兒,我們扯到哪裡去啦?你們看看她。今天晚上她打扮得多漂亮啊!哦,巴特,別胡說。什麼?我說她今天晚上打扮得很漂亮。我知道。

就在這時,我搭乘的那艘太空船,在太空中漫遊一周後,呼嘯著駛進太空站來。倏地,佩爾消失無蹤。我又回到廚房裡來。這個轉變,瑞琪一眼就看出來。

「卡姆?」她呼喚一聲。

「嗨!」我怯怯地向瑞琪打個招呼。

「嗨。我剛才跟佩爾談話。」

「我知道。」

「佩爾告訴我,你答應讓你那群分身每天早晨出來活動一下,透透氣。聽起來,這倒是一個很不錯的主意。你覺得,這對你會有幫助嗎?」

我點點頭,滿懷希望地對瑞琪笑了笑。「瑞琪,我覺得這對我會很有幫助。我不會再拿刀子割傷自己的手臂了。我不會再糟蹋自己的身體了。我知道,你心裡會懷疑,我開給你的是一張空頭支票,但我向你保證,這張支票一定會兌現的。我絕不會再傷害自己了。」

瑞琪把手裡那團生面放下來。「這樣最好。」她勉強擠出笑容來。咚咚咚,她伸出手指頭敲打著桌面,然後她站起身來,準備走出廚房。我那兩隻眼睛追隨著她的身影。

「瑞琪!」

「什麼事啊?」

「你能不能再待一分鐘,跟我聊聊?」

「好啊。」她又在椅子上坐下來。「聊吧。」

忽然,我覺得自己那顆心往下一沉。「瑞琪……關於你和安迪的事……」

瑞琪皺起眉頭。「關於安迪什麼事?」她的口氣顯得很不高興。

「你跟他——」

「我跟他怎樣?跟他睡覺?我告訴過你了,我從沒跟他睡過覺。卡姆,我和安迪只是朋友而已。我跟他見面,只因為我想找個人談談。」瑞琪的口氣越來越不耐煩。

「瑞琪,拜託別生我的氣。我只是不想失去你,眼睜睜看著安迪——或別人——把你從我身邊搶走。我真不想失去你啊,瑞琪。」我心裡好渴望瑞琪回過頭來,好好看我一眼,但她卻一直別開臉去,不願跟我的眼光接觸。

瑞琪長長噓出一口氣來。「卡姆……安迪只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她又拿起桌上那團生面。「他對我很體貼。我們一塊出去吃飯、聊天。你也知道,我最要好的朋友已經離開我了。你還記得他嗎?他就是我那個以前常常陪凱爾玩『太空中的醉鬼』遊戲的丈夫!你若遇到他,請代我轉告他:我懷念他。」瑞琪的眼眶蓄滿淚水,險些兒奪眶而出。她伸出一根手指頭,小心翼翼抹掉眼淚,以免破壞臉上的妝。

內心深處,我那群分身又開始喧鬧起來。「瑞琪,我向你保證,情況一定會改善的。以後大夥兒會和平相處,不再打打鬧鬧。」就在這時,我們聽到樓上響起一陣呼嘯聲,接著,我們聽到凱爾和他的朋友傑克蹦蹦跳跳,互相追逐,從一個房間衝到另一個房間。

瑞琪哽噎起來。「這陣子,大家好像都發狂了——對不起,我不該使用『發狂』這個字眼。」

「其實你說的對,我是在發狂。」

「不,說真的,卡姆,我心裡知道,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並不是你的錯。」

「我會試著把狀態調整一下,不會再讓我那群分身失控了。」我舉起我那只還沒被砸傷的手,伸過桌面,放在瑞琪的手上。「我不會就這樣沉淪下去的!瑞琪。」

瑞琪瞅著我,眨了眨淚濛濛的眼睛。「我也不想眼睜睜看著你沉淪下去!卡姆。」

「只要你願意,你可以跟安迪見面,甚至跟他睡覺——我不在乎!真的。瑞琪,讓我們面對事實,你不跟安迪睡覺,並不表示我們之間的問題就會解決。」

「卡姆……」

我使勁捏了捏她的手。「我是認真的,不是說著玩的。我知道我有一大堆心理問題——很嚴重的、一般人會覺得不可思議的問題。但是,瑞琪,我愛你啊。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不要委屈你自己。我只求你別拋棄我們。瑞琪,拜託千萬別拋棄我們!我們這個家就只有凱爾、你和我三個人。如今,這個家是我唯一所有的東西了。你想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吧!只求你別拋棄我們。」這會兒那群野馬又在我腦子裡踢腿、跳躍、咆哮了。我的靈魂又要出竅了。我拚命掙扎著。現在可不是讓我的分身取代我面對瑞琪的時候。

瑞琪一個勁搖頭。「對不起,卡姆,現在我不能放棄我和安迪的友誼。」她伸出一隻手來,捂在心口上。「他是我現在唯一的朋友。」

「好吧!」我說。「我雖然不情願,但也只好接受。」撐下去,撐下去。「瑞琪,我們先不要談以後的事,現在最要緊的是放慢腳步,讓我們冷靜下來。」

「這我可以答應!」瑞琪說。「你和你那群分身……先設法讓自己冷靜下來吧,把事情好好整理一下。就像我告訴佩爾的,我願意隨時跟你那群分身見面,只要凱爾不在場。」

我忽然感到右眼後面的腦子一陣刺痛。剎那間,廚房裡的鍋碗瓢盆全都騰跳起來,在我心中盤旋飛舞。「可是,我那群分身覺得不受歡迎。」我告訴瑞琪。

一使勁,瑞琪把她的手從我手裡掙脫出來。「這是你和他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我誠心誠意對待他們,如果他們還是覺得不受歡迎,那我也沒辦法。」她推開椅子,霍地站起身來。「這是我們的家!這是我們的生活!我已經盡力了!」

凱爾又在樓上叫嚷起來。「媽媽!你們怎麼啦?」

瑞琪朝樓上叱喝一聲:「別管大人的事!小孩子耳朵怎麼那麼靈啊?繼續玩你們的遊戲吧。我跟你爸爸在討論問題。別擔心,我們不會吵架的。」

「那什麼時候吃晚飯呢?」

「再過10分鐘!」

「好吧!」

「卡姆,我只想過正常的生活——我只想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當一個正常的妻子和母親。可是,跟你那群分身居住在一起,實在有點怪怪的。」瑞琪在廚房中來來回回踱步,我睜著眼睛瞅著她,默默聆聽她的訴說。「感覺就好像我們家裡隱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們擔心別人知道這個秘密,所以,我們連到鄰居家串門子,也提不起勇氣來。以前對你來說很簡單的事,現在都變得很困難、很危險、很可怕、很不真實。你再也不能帶凱爾去看電影,或到購物中心去買東西。到野外去露營,就像要去探索火星似的。」

「對不起,瑞琪。」我垂下頭來。

瑞琪停止踱步,把身子靠在凱爾做功課的那張桌子上。「卡姆,我一直渴望過簡單、正常的生活,可是,跟……你那群分身居住在一起,我又怎能過簡單正常的生活呢?對不起,我實話實說。但這並不表示我不喜歡他們,排斥他們,讓他們覺得不受歡迎啊。我只是想做一個正常的人,過正常的生活。」

「這一切都怪我不好。我給你——給我們一家人——帶來那麼多麻煩。」

「別責怪你自己。」

「好吧!」我講話開始結結巴巴,心神開始恍惚。我抬起頭來凝視著瑞琪,試圖集中注意力。「你先別走!再給我幾秒鐘時間,讓我把話說清楚講明白。這是我們的生活,這是我們的家,我那群分身會受到歡迎,對不對?」

瑞琪瞅著我,沉吟了半晌。「對!」她柔聲說。「你們全都受歡迎。」

「全都受歡迎!」我喃喃地說。問題算是解決了一部分。

瑞琪幽幽歎息出一聲來,臉上綻露出些許笑容。她彎下腰身,在我頭頂上親了一下,然後伸出一隻手臂,攬住我的脖子,柔聲說:「我的意大利大廚師,現在我可以不可以嘗一嘗你包的意大利餃子呢?」

* * *

那天晚上坐在餐桌旁,凱爾突然說出一句話來,讓我們夫妻倆著實嚇了一跳。嘴裡塞滿餃子,凱爾呆呆地打量著我,忽然問道:「爸爸,你是不是得了『多重人格障礙』呀?」

如果我們家牆上掛的是一隻老爺鐘,它聽到這句話,肯定會嚇得立刻停止走動。我抬起頭來看了看瑞琪。這類消息,凱爾總是從母親口中得知的。但瑞琪怔怔地瞅著我,好半晌說不出話來,顯然,她也被凱爾這句突然的話嚇倒了。凱爾一面咀嚼餃子一面望著我,等候我的回答。我吞下一口口水——使勁地。「乖兒子,你怎麼會突然問我這個問題呢?」我反問凱爾。

他聳聳肩膀。「我也不知道。」

瑞琪用眼睛悄悄瞪著我。我望著她,做出一副「不關我的事,我什麼都沒講」的無辜表情。沉默了一會兒——這幾秒鐘可真難熬——瑞琪終於回答凱爾:「沒錯,爸爸得了多重人格障礙。實際上,它的正確名稱是『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它是一種——」

「媽媽,你不必向我解釋!」凱爾打斷母親的話。「我只想知道爸爸得的是不是這種病。」得到答案後,凱爾就不再提這件事了。他用叉子舀起一個餃子,塞進嘴巴,然後開始講述他剛才看的那本《卡爾文和霍布斯》的漫畫:卡爾文坐在戰鬥機駕駛艙裡,無線電對講機傳出長官的聲音:「敵機將在2點鐘出現。」卡爾文回答長官:「知道了!現在還不到2點鐘,我該做什麼呢?」凱爾講得活靈活現,口沫橫飛,但我卻一點都不覺得有趣。

我被凱爾那句話嚇呆了。我兒子剛告訴我,他知道我患多重人格障礙。我固然鬆了口氣,但卻也感到有點窩囊。這件事終於攤在陽光下,瞞不了人了。但是,如果連我兒子都知道我得了這種病,搞不好,我真的是一個多重人格障礙患者。不,絕對不可能。我只不過身體有點虛弱、心理有點毛病而已。我是一個手臂上佈滿傷疤、大腦的構造和其作用的發揮跟一般人不太一樣的可憐蟲。

天哪,我又不肯面對事實了。

那天晚上,我一再向瑞琪發誓,我絕對沒有告訴凱爾我得了這種病。瑞琪相信我。這完全是凱爾自己探究、猜想出來的。也許,他看到家裡四處擺放著這方面的書籍和期刊。也許,他只是想找一個名稱或標籤,用來解釋爸爸「靈魂出竅」的現象。

這時候,我的分身們多麼渴望出來跟凱爾見個面啊!就算我不是一個多重人格障礙患者,我內心世界中的每一個人,也都想出來見見我的兒子。但我太太不准許他們這麼做。在內心中,我看到瑞琪伸出一根手指頭,警告我:不行,絕對不行!事實上,她只是這樣對我說:「我不希望你那群分身突然跑出來,冒冒失失向凱爾自我介紹。他年紀還小,禁不起這種驚嚇。」

不能跟凱爾一起玩耍,克萊感到非常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