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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記得在一部名叫《喬》的電影裡,有一個角色說:「不管靠什麼東西,你都能夠活下去。」但他並沒告訴我們,這樣活著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那晚我跟瑞琪親熱,克萊突然冒出來。對我們夫妻來說,這樁事情可不是一段無傷大雅的小插曲,而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地震——從此,我和瑞琪被分隔在斷層的兩邊,遙遙相望,咫尺天涯。她一味責備小時候傷害過我的那些人,而我卻只能責備我自己。從那晚開始,我們夫妻在屋裡走動時,總是躡手躡腳,避免碰到對方,彷彿那場大地震的餘震依舊搖撼著我們腳底下那一度十分堅實、穩固的地面。

瑞琪開始跟安迪共進午餐——偶爾一起吃晚飯。這原本不是一件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以前,她也交過男性朋友。我一直很信任她。我既然不是她生平交過的第一個男朋友,我又怎能指望我是最後一個呢?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並不是不信任瑞琪。我是不信任腳底下的這塊地、頭頂上的這片天。在我眼中,藍色的天空不再是藍色的了。

幸好,這陣子我可以把全副心思放在學業上——我做起功課來,那股狂熱勁兒,簡直就像一個吃了迷幻藥的小男孩,抓住一包馬鈴薯片,拚命地撕。我一面打字,一面強迫自己不去回想小時候發生的事。

我不再理睬我那群分身,但我越迴避他們,情況就越糟糕。我心中的安樂室不再充滿歡樂氣氛。大夥兒都蜷縮著身子蹲伏在角落裡,躲藏起來,避開那一顆咻——咻——咻——四下流竄飛射、把我們這間安樂室搞得天翻地覆雞飛狗跳的子彈。

這顆流彈就是斯威奇——我的分身之一。他又開始割傷我的右手臂。有時,寫一篇論文寫到一半,我會發現自己莫名其妙走進樓上的浴室,手裡拿著一把利刃,站在盥洗台前,讓傷口的血滴落進水盆裡。巴特到哪兒去了?利夫怎麼不見了呢?他們都躲藏在我內心深處的角落裡,不願出來幫助我對付斯威奇。只怪我,這陣子冷落了他們。我只好獨個兒跑到醫院,請大夫幫我縫合傷口。瑞琪把家裡的刀子全部藏起來,但斯威奇總是能夠找到別的東西:金槍魚罐頭的蓋子、凱爾使用的卷筆刀的刀片、生銹的鐵釘等。

我在日記中看到用鮮血書寫的留言:「過來抓我吧!」「你到底想幹什麼?」「我還活著。」我寫下自己的心聲:「幫助我。」旁邊是一幅用鮮血畫成的自畫像。從此,每次我打開日記本,就會自動翻到這一頁,而畫中的那張臉孔就會睜著他那雙陰森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直直瞪著我,哀求我幫助他。

車輪不住地轉動,輪胎不住地冒煙,排氣管不住地咆哮——我踩足油門,一路飛馳,一頭栽進了地獄。

* * *

克萊事件發生後的第9個月,一個星期四早晨,我開車送凱爾上學,回家後我並沒像往常那樣,在電腦面前坐下來開始做功課。我只覺得渾身刺痛。從我眼中望出去,屋裡每一樣東西突然變得格外明亮、耀眼。剎那間,我的腦子彷彿變成一間專門賣布谷鳥報時鐘的店舖——滴答,滴答,滴答——放眼望去,只見貨架上擺滿奇形怪狀的東西,滴答滴答。我望望時鐘:再過2分鐘就是子夜了。

「幫助我」——斯威奇割傷我的手臂後,我在日記中留下的血書。

輕飄飄,我的雙腳滑行過廚房的瓷磚和客廳的地毯,我的手伸出來,輕輕轉動貯藏室門上的把手。然後,我發現我走下了台階,一腳踩在冷颼颼、滑溜溜的水泥地上。我睜大眼睛,四下搜尋,終於在垃圾桶、洗衣機和烘乾機後面看到了一堆工具。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到底想幹什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情況看起來不妙。你現在又想闖禍啦?耙子、鏟子、鋸子、十字鎬、修剪籬笆的剪刀、長柄叉、長柄錘。天哪,我到底想幹什麼?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朝長柄錘移動過去。別碰它,千萬別碰它。

「幫助我」留言旁用鮮血塗抹成的一幅自畫像。

斯威奇伸出左手,順著那根木頭柄子一路摸下去,直摸到柄子末端的那隻鐵錘,然後高高地將它舉起來。他的右手平放在水泥地上,五指張開,等待著。滴答……滴答……滴答……天哪,我不想看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滴答。布谷鳥扯起嗓門鳴叫一聲:咕咕。

砰!鐵錘降落下來,砸在我的手上,就像敲打一顆大蒜頭似的。啊——痛死啦!!怎麼搞的?我早就看出這傢伙不懷好意。瞧,那5根手指頭噴濺出了一簇簇血花,就像氣球爆炸似的……知道嗎?魔術師用來變出天鵝的那種氣球。那隻手全都變成紫色的了。卡姆……喂,卡姆,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時候,我騎著馬兒奔馳在山岡上。蹄聲噠噠。我越過山脊,停下來。胯下那匹小母馬仰天嘶鳴,鼻孔不斷地噴出水氣。我抓住鞍頭,翻身下馬。好痛哦!唉喲,我的手受傷了。我跳落到地面上來。我的坐騎漸漸隱沒,轉眼消失在空氣中。驟然間我又回到了貯藏室裡,雙腳踩著冷冰冰、硬邦邦的水泥地。

「天哪,我的手被砸爛了!」不,不!我得馬上到醫院去。這回傷得實在太厲害了。

我沒誇張。真的傷得很厲害。急診室值班護士——我以前沒見過她——一看到我的手就嚇了一大跳,「哇,你的手怎麼啦?」

「保險箱掉落下來,正好砸在我手上。」話剛說完,他們就趕緊把我送去照X光。

情況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樣糟糕。那隻鐵錘雖然很大,但表面十分平滑,砸在我手上,力道全都分散了,因此,儘管我的手腫得就像懷俄明州的版圖那麼大,所幸並沒有砸斷骨頭。急診室值班醫生(我以前也沒見過他)用夾板固定我的手指,然後用繃帶把我整隻手包紮起來——乍看,就像戴上一隻白色的防熱手套。就這麼樣,我被打發回家了。

瑞琪堅持把我送回洛杉磯的德爾·阿莫醫院。我的治療專家珍娜表示贊同。於是,星期六中午,我又回到以前待過的那間病房——再一次迎向那一陣陣怒吼的狂風,孤寂地航行在茫茫大海上。

景物已改,人事全非。醫院大樓正在重新裝修。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病房已經遷移到醫院的另一側。綽號「凸眼」的護士貝亞小姐還在,另一位護士休小姐也在。斯特凡妮還沒離開,但如今只有在白天才待在醫院裡。我偶爾遇見她,每次見到我,她總是裝出一副欠我錢卻沒錢還我的樣子。有人告訴我,不久前,克裡斯用化學藥品灼傷自己的大半個身體,被送回這家醫院住了2個月。我住進來時,她剛剛離開。可憐的克裡斯。可憐的喬迪。

曼德爾大夫實在太忙了,不再擔任我們的治療專家,我們都覺得很惋惜。我們被分派給艾倫·比徹姆醫生。他是個中年人,臉色蒼白,即使早上10點鐘在太陽下走起路來,也拖著一條長長的、陰森森的影子。跟這傢伙握手,感覺上就像把手伸進一鍋玉米粥似的。他的聲音黏糊糊、乾巴巴,講起話來嗡嗡嗡就像船艙底的抽水機。他那雙眼睛總是瞇起來,活像墨西哥灣的比目魚。不過,這傢伙倒是蠻精明的。他擁有博士學位。但我自己現在也正在攻讀心理學博士學位,他那一套唬不了我的。說穿了,我們兩個彼此看不順眼,合不來。但這並不完全是他的過錯。

我的分身塵兒卻喜歡比徹姆醫生,喜歡得不得了。塵兒向他傾訴心事,告訴他當初在這家醫院她跟羅比交往的經過,說著說著,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比徹姆醫生總是耐心聽她訴說,滿臉悲憫。他似乎也蠻喜歡塵兒,或許是因為她不像我和我的另一個分身利夫那樣,總是跟他鬥嘴,辯論心理學問題。我和利夫常常聯手,對付比徹姆醫生,簡直把他當成一匹租來的騾子。

被送回這家醫院,我心裡感到很不高興。曼德爾大夫走了,換上一個頭腦像糨糊似的比徹姆醫生,而克裡斯偏偏又出院了,留下來的斯特凡妮對我又非常冷淡——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很不高興。更讓我感到苦惱的是,瑞琪跟我越來越疏遠了,而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跟別的男人交往,無力阻止。總之一句話,這陣子我心裡實在感到很不快樂。

幸虧,珍娜還關心我們。她天天打電話問候我們,想盡辦法開導我,幫助我排解這陣子積聚在我心中的各種各樣的煩惱。如同一位「減肥專家」,她幫我消除心靈的贅肉。我把醫院會客室的電話號碼告訴她。我堅持,每次跟她在電話中交談,我都必須付她一筆咨詢費——我可不想讓她跟其他治療專家一樣,純粹出於好心,打電話問候病人,詢問他們近況如何。一般治療專家總是把這種電話訪談當成一種免費服務。不!我絕不允許我的治療專家珍娜·蔡斯醫生這麼做。我要求她按時間收費,就像搭乘出租車那樣。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一個事實:珍娜真的關心我和我那群分身。天底下,誰會真的關心我們呢?

通過電話,我們向珍娜傾訴心事,跟她談得很多——比面對面跟醫院裡的那位「比目魚大夫」談得還要多、還要透徹。我們只想趕快離開德爾·阿莫醫院。我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有一天,我的分身斯威奇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文件夾,在自己胳臂上挖出一道2英吋長的傷口,蘸著鮮血,在自己額頭上塗寫一個「死」字,然後跑到走廊上招搖。從此,醫院的人看到我,就像參加舞會的女孩看到自己臉上的青春痘一樣。他們要我作出一個選擇:被關進禁閉室,或捲鋪蓋走路。唔,咱們走著瞧吧。

別了,德爾·阿莫醫院!各位病友保重……瞧,大夥兒正聚集在蛇神的祭典上,大跳林波舞【6】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