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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瑞琪把車子開進我們家門前的車道時,我正在暗沉沉的車庫裡來回踱步,心裡感到又是焦急,又是惱怒。我擔心,今晚到“塞多納之家”參加聚會可能要遲到了。

車頭燈照射下,瑞琪看見我氣沖沖站在車庫裡,趕忙向我道歉。我含含糊糊地答應一聲:“沒關係。”夫妻倆站在車門旁,匆匆親個嘴,然後我就鑽進駕駛座,把車子駛出車道。瑞琪回家還不到15秒鐘,我就開著汽車奔馳在公路上了。今天,兩個新分身——懷亞特和莫扎特——突然在珍娜的診所冒出來,讓我措手不及,心裡感到十分苦惱,偏偏今晚瑞琪又這個時候才回家——這簡直就是火上加油。我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在駕駛上,然而,我手中掌握著的方向盤,感覺滑溜溜的,彷彿給塗抹上了厚厚一層黑色的甘草精。車頭燈放射出的光線,彷彿給路旁的每一件東西,噴灑上一層黃色的油漆。

車子行駛在距離我們家不到1英里的上維斯塔路時,我忽然聽到淒厲的警笛聲,接著就看見紅晶晶的警示燈閃爍起來。把車子開到路邊,踩剎車,停好。發生了什麼事啊?噓,不要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嘛?別吵!發生了什麼事?!不——要——吵!!一束白光朝我照射過來。

“先生,請把車窗搖下來。”嗯?這個聲音從哪裡冒出來?聲音又響起來了,這回更加洪亮:“先生,請把車窗搖下來。”有個人說了一句什麼話。趕快按一按車窗的按鈕。咦?車窗一動也不動。我明明已經按了按鈕呀。車窗依舊紋絲不動。

“先生,請把你的雙手放在方向盤上。”我和我那群分身趕緊伸出我的手,放在塗抹著甘草精的方向盤上。警察打開車門,舉起手電筒,直直照射在我臉龐上。

“你為什麼不搖下車窗呢?”

“我不知道怎麼搖呀!我按了一下按鈕,車窗一動不動。”

“引擎熄火了。你剛喝過酒?”

“水。我剛喝過一杯水。”

“先生,請你走出車子來吧。”

我把黏糊糊的雙腳從駕駛座下墊著的草蓆上拖起來,嘎吱嘎吱,踩在人行道上。我長高了!一陣微風忽然刮過來,捲起一綹長長的髮絲,吹送進我那張開著的嘴巴裡。這是什麼東西?繩子?我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墜入了渾濁、陰暗的深水潭中,漸漸往下沉。

警察說:“請拿出你的駕照,讓我瞧瞧。”

“拿出什麼?”

警察又說一次,這回口氣有點不耐煩了。“我說,請你拿出駕照給我看一下。”有一警察待在巡邏車裡,查我的車牌號碼。一位女警察鑽出車子,朝我們走過來。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我慢吞吞地對男警察說。

“我要看你的駕照啊!駕照在你的皮夾裡。你身上沒帶皮夾嗎?”男警察說。女警察望著她的夥伴,滿臉狐疑。

“皮夾在我的口袋裡。”我喃喃地說。我只覺得我整個人一路往下沉,越沉越深,沒有人出來救我。利夫在哪裡?我不知道哇。佩爾呢?我不知道。“皮夾在我的口袋裡。我今天穿褲子,皮夾在褲袋裡。”

男警察瞅了女警察一眼,又回過頭來望著我。“慢慢把你的手伸進褲袋,拿出你的駕照,先生。”

“好吧。”我掏出皮夾,遞到男警察手中。我沒把皮夾打開。有時他們會咬你一口,知道嗎?

“先生,你不必把皮夾交給我。我要你打開皮夾,把駕照拿出來。”

“我不會。我我我不知道你要我找什麼東西。”

女警察拿出一個塑料做的東西,塞進我的嘴巴,對我說:“吹口氣!”我照她的指示做。她把那玩意從我嘴洞中抽出來,瞧了瞧,對她的夥伴說:“沒喝酒。”

男警察從我手裡接過皮夾,打開來,拿出我的駕照。另一束白光朝我照射過來。原來女警察手裡也拿著一支手電筒。

她望著我,“先生,請問貴姓大名?”

“卡梅倫·韋斯特。”我的聲音說。這會兒我的靈魂早已經神遊,脫離現實世界越來越遠。“他的名字叫卡梅倫·韋斯特。”我的一個分身說。

男警察檢查我的駕照。“沒問題,本人的。”

女警察說:“車子也是他的,沒被查扣。他就住在附近。”

男警察把皮夾遞還給我們——我和我那群分身——我們把皮夾塞回褲袋裡。男警察說:“剛才你說‘他的名字叫卡梅倫·韋斯特’。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回答。潛入水底時,你無法開口說話。

“韋斯特先生,你知道現在你在什麼地方嗎?”

“加州。”我回答。兩個警察交頭接耳,不知道在商量什麼。

“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在每小時不得超過25英里的區域內,以每小時34英里的速度行駛?”

倏地,懷亞特冒出來了。“59英里。那是59英里呀!34加25等於59。”

男警察呆了呆,“你說什麼?”倏地,懷亞特又消失了。男警察回頭望了望女警察。兩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聽見他們又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女警察問我:“韋斯特先生,你結婚了嗎?我們能不能跟你的家人談一談?”

“瑞琪·韋斯特。”我告訴他們我妻子的名字。

“她是你太太?”

“嗯?”

“瑞琪·韋斯特是你的太太嗎?”

“瑞琪·韋斯特是妻子。”

“你還記得你家裡的電話號碼嗎?”

電話號碼從我內心深處某個角落冒出來,經我的嘴巴,傳送到兩個警察耳朵裡。電話號碼到底是從哪裡傳出來的呢?

這當口,懷亞特突然又竄出來,說道:“這裡沒有臭蟲,連一隻都找不到。但是,剛才一陣風把好幾根繩子吹進他嘴巴裡,我嘗到了繩子的味道。”

女警察對男警察說:“我去打個電話給他太太。”她走回到巡邏車旁。

男警察對我說:“先生,請到這邊來。”他招招手,叫我走到車子右邊,免得站在街道上妨礙交通。附近人家看到警車燈一閃一閃,紛紛走出屋子,站在門廊上觀看。我只覺得渾身熱烘烘的。

女警察鑽出巡邏車,朝我們走過來。她對男警察說:“我跟他太太通過電話。咱們的一輛巡邏車馬上就會開到她家,把她接到這兒來。她說,她丈夫是亂倫的受害者。有時,他會突然想起小時候的遭遇。這個時候他就會感到慌亂。這種現象就像是一種‘創傷後應激’(posttraumatic stress)。他太太說,今天晚上他開車出門,是要去參加受害者的一個聚會。”

男警察壓低嗓門說:“我不知道‘創傷後應激’是什麼玩意。這個傢伙看起來很邪門,不像好人。我覺得我們應該逮捕他。”

女警察說:“等他太太來了再說吧。”

這時,我潛伏在溫暖的熱帶海洋深處。皎潔的月光照射在鋪滿細沙的海底,粼粼閃爍,乍看就像斑馬身上的條紋。我沒有穿鞋子,身上只穿著一件襯衫和一條寬鬆的茶褐色長褲。在水裡為何要穿長褲呢?別講那麼大聲!他們會把你關進牢裡。哦,我的媽!我們做錯了什麼事、犯了什麼罪呀?

我浮上水面來,質問兩個警察,“我做錯了什麼事、犯了什麼罪?”說完這句話,我就立刻潛回海底。

男警察說:“韋斯特先生,你開車開得太快,被我們攔截下來。待會兒,我們的一輛巡邏車會把你太太載到這裡來。瞧,她來了!你不要激動。”

女警察朝剛開到現場的第二輛巡邏車走過去。兩個男警察從車中鑽出,打開後車門讓瑞琪出來。街上車水馬龍。路上行駛的人紛紛踩剎車,探出頭來,查看發生什麼事;附近的居民紛紛走出家門,聚集在街道上看熱鬧。瑞琪跟女警察交談了大約1分鐘,男警察站在一旁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我雖然靜靜站著,但內心深處,我卻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隻魚,在距離海底只有幾英吋的地方,不停地游來游去。然後,我看到一夥人朝我們站立的地方走過來。

瑞琪直直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來拍拍我的胳膊。“卡姆?卡姆?”她焦急地呼喚我的名字。瑞琪的聲音穿透過溫暖的海水,宛如一根長長的、彎曲的竹竿,輕輕碰觸我的肩膀。我轉過身子,一把攫住竹竿,讓它慢慢地把我從海底拉到水面上來。魚兒,再見!水草,再見!我們會再回來的。

我腦子裡的神經細胞開始重新調整、組合,我發現海水漸漸消退。渾身猛一陣哆嗦,身份轉換,我又回到現實中來。警察、燈光、汽車、夜空、瑞琪……一一展現在我眼前。

“瑞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感到很困惑。

“你開車超速,被警察攔截下來了。”瑞琪那兩隻手依舊抓住我的胳膊。

“被警察攔截了下來?”一臉茫然,我看看瑞琪的臉龐,又回頭望望四個警察的臉孔,忽然心中一亮,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那張臉嗖地漲紅起來,心裡感到又羞又窘。“呃,哦——”我嚇壞了。“我是不是闖了禍?瑞琪,我可不想惹上麻煩。”

瑞琪滿懷希望地望著女警察。

“韋斯特先生,我們擔心的並不是你開車超速的問題。”女警察對我說。“我們關心的是,你是不是應該留在醫院裡,接受精神檢查。你太太告訴我們,剛才在路上開車的時候,你可能忽然想起小時候發生的事情,心神一下子恍惚起來。”

我使勁搖頭。“啊……是……是,我忽然感到心神恍惚,好像想起了以前發生的什麼事情。可是,那並不是吸毒後產生的現象!”我擔心警察會誤以為我吃了迷幻藥。“我沒吸毒!我——”

“我們知道你沒吸毒。”女警察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簡直把我當成一個聽覺有障礙的人。“我們可以讓你太太開車接你回家,但你得保證不再鬧事。”

我瞅著她,盡量裝出一副神志清醒的樣子。“報告警官,我絕對不會鬧事!對不起,我給你們帶來了一些困擾。”

站在我身旁的男警察說:“韋斯特先生,沒事了。”他看了看他的夥伴,又回頭瞅著我說:“下回開車可要小心一點!聽到沒?以你目前這種精神狀態,你實在不應該開車出門。”

我只顧點頭。男警察回頭望了望瑞琪。“韋斯特太太,你現在可以把你先生帶回家了。”

瑞琪向警察道謝,然後打開車門,讓我鑽進駕駛座旁邊那個座位。她把車門關好,走到駕駛座那一側,打開車門鑽進去,發動引擎,帶我和我那群分身回家。

路上,她伸出手來放在我的大腿上。“你還好吧?”

我搖搖頭,望出車窗外。“不……不怎麼好。今天在珍娜的診所出了一些意外情況。”瑞琪拍拍我的大腿。我趕緊改變話題。“凱爾現在人在哪裡?”

“我把他送到鄰居威辛頓夫婦家去了。”

“你怎麼對他們說呢?”

“對誰說?警察?”

“不!我是說威辛頓夫婦。”

“我告訴他們,你小時候遭受過親人的性侵犯,剛才在路上開車,你忽然想起這件事,心神一下子變得恍惚起來。我也是這樣告訴警察的。威辛頓夫婦很關心你,但他們什麼都沒問。”

“瑞琪,我剛才不知神遊到哪裡去了。”我一個勁搖頭。“我是個瘋子。”瑞琪又伸出手來拍拍我的大腿。然後我們兩人都不吭聲了,直到抵達家門。

一回到家,我就衝到樓上,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準備洗個泡沫浴。瑞琪到隔壁威辛頓家接凱爾。母子倆回來時,我正泡在浴缸裡。他們走上樓梯,敲敲門,走進浴室。我把整個身子浸泡在滿缸泡沫中,希望熱水能夠沖刷掉剛才發生的事。然而,就算熱水能夠洗刷我剛才蒙受的恥辱,它也無法洗清我內心的黑暗,而黑暗就像鋪在魔鬼車道上的焦油,牢牢地、黏糊糊地,覆蓋著我的內心世界,永遠都消除不了。

“爸爸!”凱爾叫了一聲。“你沒事吧?剛才一輛警車開到我們家,把媽咪接走。他們不讓我一塊去。”

我勉強擠出笑容來。“放心,我沒事。剛才在路上開車,我忽然想到小時候發生的一些不好的事情,想著想著,精神就變得有點恍惚起來!就這麼一回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爸爸,我好想坐警察的車子兜風哦!”凱爾睜大眼睛,望著浴缸中那堆積如山的泡沫。“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洗澡呢?”

“當然可以!”我滿口答應,但心中卻默默向上蒼祈求:千萬別讓這一缸不潔的水玷污我的小男孩。

“我去找幾個夥伴來一起洗澡!”凱爾一溜煙跑出浴室,到他的遊戲室拿他的玩偶。我望望瑞琪,夫妻倆兩雙眼睛對視,我立刻轉開臉去,心裡感到又羞又窘。

“你還好吧?”瑞琪問我。她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我點點頭。“放心,我很好。”我沒講真話。

洗完澡,瑞琪把凱爾送上床,拿出故事書念一段給他聽,然後我就幫他塞好被子,在他小臉兒上親一下,說聲晚安。夫妻倆回到自己的房間,上床就寢。躺下來還不到一分鐘,瑞琪就翻過身子,摟住我使勁親吻起來。她的嘴唇就像一把鎖,封住了我的嘴巴。我心裡忽然想到,偉大的魔術師霍迪尼若是被瑞琪的嘴唇鎖住,肯定也無從逃脫。這會兒瑞琪伸出雙手,緊緊捧住我的臉龐,張開嘴巴伸出舌頭不停地探索著。

我摟住她的身子,只覺得她的背汗津津、熱烘烘、黏糊糊。她那飢渴的、潤濕的雙唇,不停地在我身上遊走著。我身上的肌肉倏地緊繃起來。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哦,糟糕……渾身猛一哆嗦,身份轉換,然後……

“媽媽媽咪!”

克萊突然從我心裡冒出來,結結巴巴呼喚一聲。

瑞琪猛然抬起頭來,看了看突然浮現在黑暗中的克萊。

“媽媽媽咪,停停停止止!”克萊向她哀求。

猛一怔,瑞琪慌忙掀開被子,跳下床來,伸手抓起浴袍,然後打開電燈。“克萊!”她喘著氣呼喝一聲,雙手緊緊摟住披在身上的浴袍。

“什什什麼?”

“我不是你的媽咪!你不應該闖進來。”

克萊想說什麼,但一時情急,口吃得更厲害了。

“我現在必須跟卡姆好好談一談。”瑞琪氣咻咻地說。砰!我一頭撞向腦子裡的那一堵牆。剎那間,我發現自己又回到房間裡。

“怎麼搞的?”我掙扎著讓自己的神志清醒過來。“瑞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又羞又氣,瑞琪睜著眼睛瞪著我。“你還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真的不知道?”她伸出手來拂了拂她那滿頭凌亂的髮絲。“我努力克制自己,不然的話我早就發狂了。”

“克萊突然冒出來,對不對?”

瑞琪終於爆發了。“真該死,這小鬼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在這個時候冒出來!那時,我正在……”瑞琪趕緊伸手摀住嘴巴。“這小傢伙太不像話了。”

“瑞琪,其其其實……也沒沒沒那麼糟糕嘛!”我結結巴巴地說。

“沒那麼糟糕?”瑞琪扯起嗓門,正要大吼一聲,但想到凱爾就睡在隔壁房間,趕緊壓低嗓門,咬著牙說:“糟糕透啦!被克萊這麼一鬧,我一點興致都沒有了。面對這種情況,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如果每一次我們夫妻親熱,都會有第三者冒出來,那麼……算了。”

“瑞琪,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我保證我會跟我的治療專家珍娜商量,想個法子解決這個問題。下回我一定會要求我的每一位分身乖乖地待在安樂室裡,千萬別闖出來。你說得對!這種事情絕對不可以再發生。我真的很抱歉。回到床上來吧!好不好?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

瑞琪只是站在房間中,一動也不動。她望著我,臉上神情十分嚴肅。“我覺得,剛才我做出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感覺就像跟一個小男孩發生性行為似的。”她終於忍不住哭起來。“我不喜歡那種感覺!”她一邊啜泣一邊訴說。“我只想跟我丈夫親熱。我不想跟別人,不管是克萊還是誰!”

沒話可說了。我拉起被子,覆蓋在我那赤條條的身子上,心裡突然感到非常羞愧,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永遠躲藏起來。拜託,魔術師,幫幫忙,請你彈一下你的手指,把我變掉不見吧。魔術師不在眼前,我無處可躲。

瑞琪終於爬上床,但她先穿上睡衣睡褲。她蜷縮起身子,躺在我們那張大床的一側,自顧自地睡覺,不肯再碰我。我打開床頭燈,拿出日記本和筆,跟我的四位分身——巴特、佩爾、浪子和利夫——展開一場嚴肅的討論。下回我跟我太太親熱時,誰都不許闖出來,尤其是年紀還小的那幾個。大夥兒滿口答應,然後趕去安撫克萊。

我合上日記本,關掉床頭燈,心裡想:這項協議也許來得太遲了,瑞琪從此不會再跟我親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