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24重人格 > 第二十二章 >

第二十二章

我們一家三口——瑞琪、凱爾和我——搬進了坐落在利昂納鎮黑鷹坊的新居,隨身只攜帶3只皮箱和半包吃剩的墨西哥玉米餅。這是一棟通風良好、空氣清新的加州式雙層建築物,裡頭有好幾個寬敞舒適的房間和高聳的拱形天花板。和老家不同的是,這兒沒有石牆、野鹿、熱水澡和游泳池。我們父子倆不再能夠馳騁在棒球場上,擊球或發生守備失誤。

搬進利昂納鎮的第一天,我們就結識了和我們家只隔著兩間屋子的鄰居,彼得和琳達·威辛頓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孩子傑克和泰勒。他們是澳洲人。傑克和凱爾年紀差不多。哥兒倆馬上就交上了朋友,玩在一塊,要好得不得了。琳達借給我們幾條被單、幾隻枕頭和一些日用品,再過五天,我們的全部家當和兩輛汽車才會有卡車托運到利昂納。一搬到鎮上,我們就把凱爾送進峽谷小學,插班二年級。這所學校離家不遠,轉個街角就到。

我和瑞琪小心翼翼地開著租來的別克,在鎮上四處兜風,試圖冒充為土生土長的加州人。我把頭髮剪短了,免得嚇壞鄰居。我們領取加州駕駛執照,閱讀加州報紙,在加州連鎖超市購買加州食品。

搬來這兒的第三個晚上,我獨自開車出門,到奧克蘭參加多重人格患者支援團的聚會。我——卡梅倫·韋斯特,單槍匹馬闖蕩美國大西部。一路驅車前往「塞多納之家」,不知怎的,我忽然感到口渴,於是一面開車一面尋找便利商店。經過第580號公路旁的聖萊安德羅鎮時,我看到附近有一家店舖。調轉車頭,我把車子開出了高速公路。

這會兒,我只覺得腦子裡充滿喧鬧聲。大夥兒感到焦躁不安,因為今天晚上我獨自開車出門,人生地不熟的,趕去參加一場瘋子的聚會。我的心靈正處於高度分裂狀態——這一刻,我既是每一個人,但也不是任何人。這種感覺真不好。

我開著車子,穿過一個破落的社區,駛過半個街區,在一間簡陋的店舖門前那座小小的停車場停下來,抬頭一望,只見櫥窗裡閃爍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招牌上畫著啤酒的圖形。我走進店堂,在距離櫃檯大約5英尺的地方,停住腳步。我竟然忘了我想買什麼東西。

好一會兒,我呆呆地瞪著店員。這個小伙子年紀大約20歲,個子十分結實,滿臉橫肉,看起來凶巴巴的。他身上穿著一件緊繃的T恤,胸前印著幾個巨大的英文字母:I'M READY(我準備好了)。他嘴裡咬著一根塑料棒,那是用來攪咖啡的。這會兒店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這小子站在櫃檯後面,兩隻手不知在摸弄什麼東西。好半晌,他只是靜靜地站著,等我開口。他大概以為我想買幾包口香糖吧。但我一直沒開口,只顧愣愣地瞅著他,就像一個神經不正常的流浪漢。

小伙子一面咀嚼著嘴裡那根塑料棒,一面打量我:莫非這傢伙是來搶劫的?可是,不管怎麼看,我都不像專門打劫便利店的那種人。儘管如此,我卻讓他感到神經緊張。他又乜起眼睛,瞄了我幾眼。手裡窸窸窣窣摸弄了一回,他霍地站直身子,瞇起眼睛,惡狠狠瞅住我的臉龐,彷彿在警告我,這肯定是他在酒吧裡常耍的一招。

「你到底在看什麼呀?」他齜起兩排黃牙,向我咆哮。他的下巴倏地抬起來,朝我步步進逼。

這小子的氣焰終於激怒了我的分身利夫。他立刻跳出來保護我們。我那雙愣愣瞪瞪、空空茫茫的眼睛,剎那間變得炯炯有神,充滿殺氣。

「你說什麼?請再講一次!」利夫的口氣冷冰冰。

小子呆了一呆,態度立刻軟化下來。他換上一張笑臉,噘起嘴唇說:「我說『你到底在看什麼呀?』」

在這樣的社區值夜班,這個小伙子大概經常碰到各種奇奇怪怪的人,對付這些人渣,他只有一招:亮出胳臂上的肌肉,睜起眼睛狠狠瞪他們幾眼。這小子顯然很喜歡擺這個架勢,說不定還常常對著鏡子演練呢。他萬萬沒料到,利夫比他還狠。你如果惹毛了利夫,他會像豹子一樣撲上前去咬住你的喉頭。

這會兒,利夫站在櫃檯前,齜起兩排牙齒笑嘻嘻地瞅著小伙子,就像豹子對待獵物那樣——只是,豹子並不會咧嘴而笑。利夫冷冷瞪著小伙子,柔聲說:「孩子,你必須客客氣氣地問我一聲:『先生,您想買什麼東西?』」

利夫那一臉不屑的表情和他那嘲謔的口氣,讓小伙子感到十分惱怒,但卻又不敢當場發作出來。他呆呆地站在櫃檯後面,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悄悄望了望店門口,希望接班的同事趕在這個時候走進店門來。

利夫那雙冷森森的眼睛,只是緊盯住小伙子的臉龐。店門外,夜幕低垂,漆黑的天空籠罩車潮洶湧的高速公路;店堂裡,兩個人隔著一張櫃檯,眼瞪眼對峙著,氣氛緊張得就像西部電影裡烈日下的決鬥。利夫重複他剛才說的話,「孩子,你必須客客氣氣地問我一聲:『先生,您想買什麼東西?』」現在只有一個選擇:不是打退堂鼓,就是拔槍決鬥。

小伙子終於退縮了,眼皮登時垂了下來——他在利夫身上察覺到一股比他強悍得多的狠勁,不由他不打退堂鼓。小伙子的臉皮嗖地漲紅起來,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先生……請問……呃……您要……呃……買什麼東西?」他結結巴巴地說。利夫鬆了一口氣,我們一夥人都鬆了一口氣。不會有危險了。

沉吟了好一會兒,利夫才說:「我要買一罐汽水。」

小伙子那張醜陋的臉孔登時流露出迷惑的神色。他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頭,抖簌簌指了指冰櫃,「那邊。」

利夫走到冰櫃前,拿出一罐汽水,然後走回到櫃檯前,掏出一塊錢遞給小伙子。他那雙眼睛冷森森地瞅著對方。頭也沒抬,小伙子伸手接過鈔票,把零錢遞到利夫手裡。我冷眼旁觀,發現這小子的指甲好髒。

利夫走出店門,在停車場上停下腳步來,詢問大夥兒,「車子呢?這會兒我們在什麼地方?」聽利夫這麼一問,倏地我又回到了現實中來,取代利夫出現在停車場上。利夫退隱回心靈深處。蹣蹣跚跚搖搖晃晃,我朝我們租來的那輛車子走過去,一頭鑽進車廂中。

大夥兒在我內心中展開一場對話。

「利夫,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巴特問道。

「沒什麼事。」利夫回答。「那小子態度不好,而卡姆又不知道神遊到哪裡去了。」

「你這樣批評卡姆,有點過分哦!」克萊提出抗議。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說,卡姆他……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反正,那個時候卡姆需要幫忙,所以我就出面,幫卡姆擺平那小子。」

「幹得好!」佩爾說。「剛搬來這兒,我們每個人都感受到某種程度的壓力。大家需要好好放鬆一下。現在讓我們來喝水——」

「那是汽水!」斯威奇糾正他。

「現在讓我們來喝汽水,然後做幾個深呼吸。」佩爾指示大夥兒。「深呼吸能夠讓我們的心情平靜下來。」

「利夫,謝謝你幫大夥兒解圍。」塵兒說。

「不客氣。」

巴特指揮大夥兒,「好吧!開始深呼吸。」

我們深深吸了好幾口氣,開始放鬆身心。我打開罐子,喝一口汽水。冰冷的、咕噥咕噥冒著氣泡的飲料流淌下我的喉嚨,我的腦子登時清醒過來。我揉揉眼睛,望望周圍。大夥兒又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然後一邊聊天一邊喝汽水。回頭一瞧,我看見那個小伙子站在櫥窗後面探頭探腦,向外窺望,我們的視線接觸時,他慌忙望到別的地方,假裝沒看見我。現在,我們得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進城去參加多重人格患者的聚會。

所幸,「塞多納之家」並不難找。我在聚會開始前十分鐘抵達。這棟建築物坐落在奧克蘭市湖濱大道附近一條陡峭的街巷中。小心翼翼,我把車子開進狹窄的車位裡,緊靠著路邊停放,免得我這輛租來的汽車突然失控,衝下山坡。說實話,這個時候我真想打退堂鼓,開著車子衝下山坡,回家去算了。咱們大大方方走進去吧!裡頭的人全都跟我們一樣。我很想看一看這些人究竟長成什麼樣子。你的意思是說,這些人全都是個子長得很高的小孩?勇敢一點,卡姆。好吧,你們可別離開我。

「塞多納之家」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我原以為它是一座典型的社區活動中心,天花板上安裝著一排排日光燈,牆邊擺著好幾台百事可樂自動售貨機,沒想到,出現在我眼前的,竟是50年代遺留下來的一幢很普通的雙層樓房。我把手伸進褲袋,摸了摸汽車鑰匙,深深吸了口氣,邁出腳步穿過巷子。路上我看到好些人,邁著堅定的步伐朝「塞多納之家」走過去。我心裡想,這些人會不會跟我一樣,也是多重人格患者。整棟房子燈火通明。我看見大廳中聚集著十幾個人,四下站立著。

我踩著屋子左邊的階梯走上去,看見好幾個人圍聚在門廊,一面抽煙一面聊天。大門敞開著。我走進屋裡,心中感到很孤獨、很害怕。我猜得果然沒錯:這是一座開設在住宅內的社區活動中心。門廳右邊牆下擺著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一張簽到表。好幾個人在那兒排隊。我走過去,加入這個隊伍。

在我右手邊,大門旁擺著一張圓桌,上面放著一堆五顏六色的傳單和小冊子。我拿起一疊有關「塞多納之家」的資料,一面排隊一面翻閱。我打開第一頁,看見上面記載著在這兒舉行的各種各樣的集會:「亂倫受害者」、「愛情與花癡」、「多重人格患者集會」、「受害者的伴侶」和「多重人格患者的伴侶」。此外,還有其他七八種不同名目的集會。

輪到我簽到了。我瞧了瞧那張表格。排在我前頭的人寫下他們的名字,指明要參加哪一組的集會,如果是第一次參加,就在方格裡打個勾。我仔細看了看「多重人格患者集會」那一組,發現已經有9個人加入,8女1男。我拿起筆來準備簽下我的名字,卻發現我那隻手一直簌簌抖個不停。我趕緊把筆放回桌上,轉身走開,差點跟迎面走過來的一位女士撞個滿懷。這個黑髮婦人身材十分豐滿,體重大約有200磅,肩上披著一件紫色和橘黃色的寬大披風。

「噢!真對不起。」我趕緊道歉。

她親切地向我笑一笑。「沒關係!我這身裝扮實在太招搖了。」她伸出手來,「我名叫薩莉。你是……」

我伸出手來跟她握一握。「我是卡姆。」

「卡姆,歡迎你參加我們的聚會。」

「謝謝你,薩莉。」我感到呼吸有點急促,好想到屋外透透氣,忽然聽到內心響起巴特的聲音:「別那麼緊張嘛!卡姆。」

「第一次參加?」薩莉問我。「以前我好像從沒見過你。」

「第一次。」我發現薩莉的眼睛是翠綠色的。這雙眼睛有點詭異。「幾天前,我才和我太太、兒子從馬薩諸塞州搬到加州來。」

「哇!那你現在一定感到很緊張囉。」薩莉一面說一面端詳我的臉龐,彷彿在評估我這個人。

「是的,我很緊張的。」我抬頭望了望聚集在大廳中的一夥人,然後把視線挪回到薩莉身上。「我感到非常、非常緊張。」

薩莉又笑了一笑。「第一次嘛,總是有點不習慣。你想參加哪一組的集會?」

「我想參加多重人格患者的集會。」我壓低嗓門悄聲說,擔心被旁人聽到。

「剛才一看到你,我就猜出你一定是來參加這個集會的。」薩莉說。

「你猜得出來?」

「是啊。」

「你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我主持這個集會,已經兩年了!卡姆,你以前曾經遇到過一位多重人格患者嗎?」薩莉問道。

我搖搖頭。

薩莉點點頭。「剛診斷出來?」

「還不到1年。」

「唔。」薩莉臉上又綻露出親切的笑容。「集會馬上就要開始了!歡迎你加入。」

她邁出腳步朝樓梯口走過去。我趕緊讓開,站到一旁,我獨自站在大廳裡,望著薩莉邁著沉重的腳步,緩緩地、氣喘吁吁地爬上樓梯。我把手伸進褲袋裡,又在摸索著汽車鑰匙。別開溜!我放開汽車鑰匙,把手從褲袋中抽出,拿起筆來簽下我的名字,跟隨薩莉走上樓梯。

在樓梯頂端,我們向左轉,走進一間十分寬敞、通風良好的房間。看起來,這顯然是以前居住在這兒的人家的主臥室。房間裡有兩扇巨大的單片玻璃窗,朝著我走進這棟房子時看到的那一面。房門正對面,隔著一條通道,矗立著兩扇法國式玻璃門,裡頭顯然是一間面向街道的小書房。書房的門緊緊閉著。門前擺著三張折疊式椅子。主臥室裡鋪著一張巨大、破舊的東方地毯。地毯上四處散佈著枕頭。那是讓人們抱在懷裡或墊在身體下面的。房間左邊擺著兩張舊椅子,上面鋪著檸檬綠塑料布。兩張椅子中間擺著一張茶几,茶几上放著一盒舒潔紙巾。房間右邊擺著一張深褐色燈芯絨臥榻。房間各個角落放著好幾盞落地燈。天花板四周,設置著一排可以調節方向的電燈。

房間中央地板上放著一個厚紙箱,裡面裝著好幾隻充氣玩具動物。厚紙箱旁邊有一個小箱子,裡面裝著一疊彩色紙張,和好幾本給小孩子練習使用顏料的填色簿。用柳條編成的一隻籃子,裡頭裝著蠟筆、記號筆和彩色鉛筆,擺在小箱子旁邊。

我在簽到表上看到的那9個人,這會兒已經聚集在房間裡,有些湊在一起聊天,有些獨自呆呆站著。一位身材豐滿的婦人,手上10根指頭全都戴上戒指。這時她正趴在地板上,伸出手來,從籃子裡拿出一支支蠟筆。

我邁出腳步穿過房間,走到那兩扇法國式玻璃門前,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其他人各自挑選他們喜歡的地點,紛紛坐下來。薩莉挪動她那肥胖臃腫的身軀,氣喘吁吁,在房間左邊那張綠色椅子上坐下來,打開她手裡握著的一本活頁簿。她抬起眼皮瞄了我一眼,笑了笑,開始宣讀集會的宗旨。

「這是一群多重人格患者自行籌辦、主辦的集會。這場集會進行的過程中,不會有治療專家來到現場,監控我們的活動。參加集會的每一位成員,都必須考慮和體諒其他成員的感受。當一位成員發言時,其他成員不得插嘴或交談,除非受到邀請。每一位成員都不得以過度鮮明、具體的細節,描述他或她的受虐經歷。我們歡迎各位成員的分身參加集會,但我們不能讓未成年的分身出現在這兒,在大伙面前演出他們的受虐經歷。任何一種形式的自戕,都不得在集會中進行。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四,我們會為未成年的分身們舉行一場特別集會。切記:每一位成員只能佔用五分鐘時間。這一來,都有機會發言。每一位成員都發言後,其他成員可以再度發言。」

我仔細端詳房間裡的每一個人:一位身材高瘦、眼睛深褐色、鼻樑上架著一副破舊的細框眼鏡的女郎;一位上穿著美國陸軍夾克、腳上蹬著一雙傘兵專用厚底皮靴、頭上留著一簇短髮、外表看起來雄赳赳氣昂昂的婦女;集會主持人薩莉;一位頭髮金黃、眼睛炯炯有神、懷裡抱著一個破爛的兔寶寶的中年男士;一位頭上戴著一頂插滿大頭針的扁帽的婦女;一位肩膀上披著一頭鬈曲的黑髮絲,身上背著一個大背包(裡頭裝著三隻充氣玩具動物)、睜著眼睛呆呆瞪著大夥兒的女士;一位身上穿著寬寬鬆松的工作服、頭上戴著一頂黑色海軍帽、手裡握著一支畫筆、拚命在素描簿上畫圖的年輕女郎;一位神色倉皇、胳臂包紮著繃帶、渾身抽搐痙攣不停的婦女。最後一個成員,就是我們剛才看到的那位身材豐腴、10根手指頭全都戴著戒指、整個人趴在地板上、在一本《芝麻街》填色簿上塗塗抹抹的女士。克萊早就看上了這本填色簿。

手上戴著10枚戒指的這位女士,率先發言。她一面訴說一面畫圖畫,頭也沒抬。

「我的名字叫薩拉。」她用一種稚嫩、孩子一般的口氣和腔調說,「我們今天好難過、好難過!所以我們現在就趴在這兒玩填色遊戲,解解悶。今天,我們家的貓咪死了。我們帶它去動物醫院。雖然我們沒錢,付不起醫藥費,但好心的獸醫還是答應收留我們的貓咪。今天晚上,我出來走走,因為我不想哭,但大夥兒都好想大哭一場,尤其是瑪吉。」

倏地,薩拉臉上的表情消失了,眼神變得空空茫茫。她抬起頭來,好一會兒,呆呆望著天花板。突然,她臉上的五官開始扭曲起來——那種無比深沉的痛苦神情,使我想起《生活》雜誌上刊登的那種戰爭照片:婦女們抱著孩子的屍體,無語問蒼天。她丟下蠟筆,坐直起來,伸出雙手抱住膝頭,一面搖晃著身子一面哀哀啜泣起來。

「薩——姆——啊!你已經離開我——了!」她呻吟起來。「你已經離開我——啦!!」她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夢囈一般,她一個人愣瞪著眼睛喃喃訴說著。兩行眼淚撲簌簌滾落下她的臉頰。卡噠一聲,頻道突然轉換了,哀泣的婦人倏地消失,薩拉又回來了。她伸出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然後又在地板上趴下來,拿起蠟筆,開始替芝麻街的人物填色。

「你們看到沒?」薩拉冷漠地說。「我告訴過你們,瑪吉今天感到很難過。」說完,她就不再吭聲了。

屋子外頭,一輛汽車加速駛上山坡。房間裡靜悄悄的,好一會兒沒有人說話。那位身穿寬鬆工作服的女士,手裡握著一支彩色炭筆,刮,刮,刮,只管在畫紙上描繪著不知什麼圖形。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這位名字叫做薩拉——或者瑪吉——的婦女,隨時都可以轉換身份,就像我和我那群分身。

過了大約一分鐘,胳臂上包紮著繃帶的女士忽然舉起手來,「我想發言。」大夥兒紛紛回過頭來望著她。「我的名字叫做辛納蒙。」她豎起一根手指頭,觸摸她的下唇。

大夥兒紛紛向她打招呼,「嗨,辛納蒙。」

辛納蒙把她那隻手指從嘴唇上拿下來,轉而指向我。「我們想知道,坐在那邊的那個男子究竟是誰?」

轟然一聲,我的血壓驟然升高,渾身忍不住顫抖起來。彷彿瘧疾病發作似的。房間裡大夥兒嚇得紛紛跳起身來。我跳下椅子。撲突,撲突,我只覺得自己那顆心狂跳不停。走!

辛納蒙嚇了一大跳。「對不起。哦,天哪,真的很對不起!拜託,別走。」她伸出她那兩隻包紮著繃帶的手,央求我別離開。「我可不是故意嚇唬你的!」她親切地向我笑一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誰。」

薩莉開腔了。「卡姆,別離開!這全是我的過錯。我忘記告訴你,每回有新成員加入我們的團體,我都會事先向大夥兒宣佈。」她挑起眉梢,望了望房裡的每一個成員。「夥伴們,這位是新來的卡姆。他們家剛從馬薩諸塞州搬到我們加州來。」

大夥兒紛紛向我打招呼,「嗨,卡姆。」猶豫了半晌,我終於坐下來。

「對不起,辛納蒙,我剛才打斷你的話。」薩莉道歉。

辛納蒙伸出雙手摀住臉龐,就像一個害羞的小孩子。「我又不是故意嚇唬人!」她嘴裡喃喃不停。

「沒關係!」薩莉說。她回頭瞅了我一眼,「卡姆,你不會介意,對不對?」

我勉強點頭。辛納蒙依舊把雙手摀住臉龐。這時,她從指縫間偷偷窺著我。大夥兒紛紛回過頭去,望著她。

辛納蒙嘴裡依舊唸唸叨叨。「我的話講完了。我只想提出那個問題。我現在不講話了。」

現在,大夥兒全都把視線轉移到我身上來了,眼光中充滿殷切的期待。我只覺得渾身肌膚繃得緊緊的。我想留下來。我想發言。我想找個地洞躲起來。我想從窗口跳出去。我想念瑞琪。我想念艾莉。克萊只想拿起彩色筆,在填色簿上塗抹一番。

我抬頭望了望薩莉,希望她給我加油打氣。我張開嘴巴準備發言,但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心中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下來。我咬緊牙關,把眼淚硬生生吞回肚子裡。淚眼矇矓中,我睜開眼皮望了望夥伴們。一顆淚珠終於奪眶而出,沿著我的腮幫潸潸流淌下來。

我又張開嘴巴。這回,總算有話說出來了。

「我——我從不曾遇見過另一個多重人格患者。我很想跟大家談談,但我擔心,話講到一半我會突然消失,讓我的分身出來跟各位見面,而我自己卻回不來,因為我的心情實在太緊張了。」

這會兒,我只覺得雙手冰冷。我趕緊把它塞進兩腿之間,一面使勁揉搓,一面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臨陣脫逃。我垂下頭來,望著地板。兩行鼻涕開始流出,滴落到我的腳上。鼻樑上架著一副破舊眼鏡的那個女士伸過手來,把一盒紙巾遞給我。我抽出兩三張,擦擦鼻子,朝她點點頭,然後又垂下頭來瞅著自己的手。

「我想留下來。我不想逃走。我們沒有治療專家。在這兒我們誰都不認識……我好害怕。」

淚水早就聚集在眼眶裡,伺機奪眶而出,就像一群狗兒伸出爪子扒著屋子的門,央求主人放它們出去。回去!回到屋裡去!太遲了。我俯下身子,伸出雙手摀住臉龐,讓眼淚宣洩出來。

大夥兒都沒吭聲,讓我痛痛快快哭一場。戴眼鏡的女士又把那盒紙巾傳到我手裡。我又抽出幾張紙巾,擦擦眼睛擰擰鼻子。過了大約一分鐘,我才停止哭泣。

「對不起。」

薩莉說:「沒關係。」

薩拉說:「你不必向我們道歉。」

渾身猛一陣哆嗦,倏地,我又消失了。克萊出現在大夥兒眼前。

「你你到底在畫畫畫什麼東西呀?」他結結巴巴地詢問薩拉。

「這個。」她把手裡那本填色簿遞給克萊看。「你是誰啊?」

「剋剋克萊。」

「嗨,克萊。」

房間裡的其他人紛紛向克萊打招呼:「嗨,克萊。」

克萊閉上嘴巴,不吭聲了,因為他發覺大夥兒全都睜著眼睛望著他。

薩莉說:「克萊,你知道這會兒你在什麼地方嗎?」

「不不知道。」

「一群具有多重人格的人,今天晚上在這兒集會。多重人格的意思就是,你身體裡頭居住著一群人。」

克萊靜靜地聽著,並沒答腔。

「現在該輪到卡姆發言了。」薩莉提醒克萊。

克萊呆呆地瞅著她,滿臉疑惑。

薩莉問她:「你知道卡姆是誰嗎?」

克萊點點頭。他豎起右手的拇指頭,朝向肩膀後面指一指,彷彿告訴大家,我正隱藏在他身後某處。

「唔,在這兒,我們不喜歡大家七嘴八舌嘰嘰喳喳講話。」薩莉告訴克萊。「大家輪流發言,明白嗎?」

「明白。」

「你現在想發言呢,還是想讓卡姆回來?」

克萊還是不吭聲。

薩莉說:「好吧!現在我要把卡姆召喚回來。克萊,你同意嗎?」

克萊點點頭。

「卡姆!」莎莉開始呼喚。「請你出來好嗎?大夥兒都盼望你回來。」

哆嗦,轉換,我又回到現場了。房間裡那一雙雙眼睛全都投射到我身上來。我望望四周,苦苦思索: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轉換身份……克萊……填色簿……集會……加州。我伸出雙手摀住臉龐,心裡感到非常羞愧,因為我剛才在大夥兒面前出醜。就像一群伺機奪門而出的狗兒,眼淚又在我眼眶中打轉,隨時都會掉落下來。

戴眼鏡的女士站起身來,拍拍我的肩膀。「別難過!」她柔聲說。

「別難過哦!」薩拉也安慰我。

但我心裡卻難過得很。